他丝毫不顾形象,蹬掉靴子,直接爬上十三阿哥外书房的炕床,将脸贴到玻璃窗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啧啧地说:“十三哥家里安着的玻璃窗,比宫里的还好。”
石咏暗笑,他早已托好友唐英偷偷打听了造办处玻璃厂的工艺,知道玻璃厂其实并不生产平板玻璃,宫里有少部分殿宇也安了一些玻璃窗,但却是用的进口西洋玻璃。这些玻璃大多是浇铸法所做,因此比较厚,再加上杂质无法去尽,所以这些玻璃窗透光性并不算太好,看上去有些迷迷蒙蒙的。
然而石咏他们做出来的平板玻璃,则是用压延法“压”出来的,厚度可控,再加上去杂质和去气泡工艺做得较好,这玻璃窗便能做得如后世一般明净透亮。
十六阿哥的脸几乎都粘在了窗上,半晌都不肯下来,问:“十三哥,你这玻璃窗多少银子一块?”
十三阿哥不答话,只管望着三人组。他们一早便议定了,定价的权力全都交给石咏他们,十三阿哥的意见只作为参考。
贾琏当即开口:“回十六爷的话,这面窗上安的乃是一尺见方一幅的玻璃,这种是是五两银子一幅。还有一种是半尺见方的,只要一两银子一幅,四幅就是四两银子,也能凑到一尺见方。”
十六阿哥听了咋舌:“乖乖老天呐,这一扇窗总有十个一尺见方,少说就要四十两银子,那爷要给一间院子都安上,少说要四五百两。若是旁人家一府里全安上玻璃窗,一府就得花上二千两?”
这玻璃的价格,快要赶上地价了。
石咏听到这里,连忙问:“十六爷,您是知道行情的,若是用进口的西洋玻璃,比这贵还是便宜?”
十六阿哥白他一眼:“当然是比这贵!”
其实西洋进口的玻璃,运到广州口岸的价格,可能比石咏他们现在的报价贵不了多少,但是要从广州千里迢迢运至京城,路上有损耗,再加上运费也颇为昂贵,至少要加价三成,与石咏他们的一比,就全无竞争优势了。此外,西洋进口的玻璃,质量与观感也与石咏他们试制成功的平板玻璃无法比肩。
“那就好!”十三阿哥听说这定价定得妥当,也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儿笑模样。
“只是,这么贵,怕是京里的人家会犹豫一阵……若是要运去蒙古么,蒙古那边又用不上这个。”十六阿哥沉吟着说,他斜眼瞄了瞄十三阿哥,“十三哥,需不需要弟弟……需不需要……”
十六阿哥深心里很想搭把手,帮着十三阿哥“推销”一把,可是碍于皇父的颜面与权威,这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同时脸上又露出愧色来——
他总是这样,旁人都道他精乖圆滑,可是他自己清楚,不过就是八个字,“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罢了;上回自鸣钟的事情是这样,眼下石咏他们捣腾出来玻璃,他竟然也这样……
十三阿哥则无所谓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小十六,这玻璃也才刚刚试制出来,他们哥儿几个就是拿哥哥当个尝鲜的,好与不好还要等上一阵才知道。你现在且在旁看着,咱们有的是求到你头上的时候。”
十六阿哥听见,连忙点点头,刚想说“就知道十三哥疼我……”
岂知十三阿哥沉思着说了一句:“四哥那边倒是已经发了话,说是雍亲王府上下全要换玻璃,已经将三千两银子送了来了。”
十六阿哥:……
若论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恐怕旁人再也及不上四阿哥胤禛了。
然而石咏却知道,雍亲王府上下换玻璃,其实就是想给十三阿哥支援一笔初始投资,毕竟他们的“玻璃工业”完全在草创阶段,买设备,建厂房,请工人,一切都是需要钱的。早先自鸣钟生意归拢来的利润已经用了不少,此刻四阿哥的援手,实在是无异于雪中送炭。
只是这样两相比较,就显得十六阿哥不够仗义了。
哪晓得就在这时,一直在席间闷声不语,只管把春饼往肚里塞的薛蟠突然冒了一句:“十六爷,内务府是不是也要采购玻璃的?”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十六阿哥又惊又喜地盯着薛蟠,问:“你……你叫什么来着的?”
他得知薛蟠是薛家人之后,便点点头,说:“难怪,薛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商,对这些门道果然熟悉!”
内务府除了造办处等机构自产皇家用度之外,还有一部分商品直接自民间采购而来,“皇商”们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组织生产,做出符合皇家要求的产品,内务府则按市价向他们采购。
但是内务府对“皇商”的要求很高,除了身家清白以外,更要家资雄厚,货品决不能轻易断供,同时要与内务府有多年往来,是那等“知根知底”的人家。薛家就是如此,做了多年的“皇商”,直到如今,内务府还有好些货品是由薛家包办的。
十六阿哥经薛蟠一点就明白了:如今宫中用来做窗户的平板玻璃都是采购的西洋舶来品。回头他只要让内务府走一道“公开采购”的流程,将玻璃的采购直接转交给薛家,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茂行,看不出来么!”十六阿哥笑嘻嘻地盯着石咏,心想,这小子果然是一员福将,连交朋友都交得这么有门道。
他心情立即转舒畅,觉得终于对十三阿哥能有个交待了,当即拍着胸脯对十三阿哥说:“十三哥,你放心,内务府那头,弟弟晓得要怎么办了。”
十三阿哥闻言也感到舒畅,吁了一口气,笑着说:“多谢十六弟。”
十六阿哥想了想,又问:“除了皇家这里,民间呢?要不要在民间也找个地儿,能让世人都晓得这玻璃的好处?”
如今在京里打算安玻璃窗的,已有十三阿哥府和雍亲王府,若是内务府采购了这边产的玻璃,宫里也会有殿宇逐渐安起玻璃窗来。但这只能影响到达官显贵,宗室和朝臣。十六阿哥的意思,最好在民间也找个所在,都这么亮堂堂地安上玻璃,让民间也都晓得这桩好物才是。
“回十六爷的话,”贾琏这时候冲十六阿哥拱手一揖道,“已经想好了地方了。”
“在哪里?”
“回十六爷,就在织金所!”
隔日石咏再度来到雍亲王府,由王府管事带去了外院小书房。
四阿哥弘历已经候在那里,正捏着石咏赠给他的湖笔,却没有蘸墨,只是凭空在桌上写着些什么。他白白嫩嫩的小手上正戴着一副“无指”手套,是石咏昨儿个见他手冷,然后告诉他的法子。当时石咏只是随手在纸上画了个草图。没想到,就这么一夜的功夫,雍亲王府里的人就已经给弘历做出来了。
“石师父,这是额娘看了师父画的图,织了一晚上织出来的。”
石咏倒没想到,这小小一副手套,竟是弘历的亲娘钮钴禄氏亲手织的——看起来,即便是王府,也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又问起弘历,为什么不研了墨在纸上书写。弘历只笑笑说:“怕抛费了好纸张。阿玛说过,一纸一草,都来之不易。我还未有把握写好这字,便不想蘸了墨直接在纸上写。”
雍亲王身份已经如此尊贵,教起自家小儿来,仍以节俭为要;然而相帮十三阿哥,一出手就是数千两银子,这倒令石咏对雍亲王生出好些敬意,觉得那张冰山脸其实只是表面上不尽人情而已。
石咏一拍后脑,只说:“这个四阿哥不用担心,明儿个师父给你带一件物事,不用纸张,也能练字的。”
他想到了当初弟弟石喻用来练习写字的青石板,那个是可以蘸水练字,反复书写的。
他收下的这个徒弟,就眼下来看,资质不错,而且小小年纪已知自律,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些。石咏检查了弘历的功课,知道他课后确实花了不少功夫,将写字的基本功练得很扎实。
石咏心想:剩下的,就是提高这孩子的欣赏水平与艺术修养了,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在这一方面不断影响,将他往正道上引,免得他以后总是执着于“农家乐”审美,也免得他以后再“祸祸”那些珍品书画文物了。
半个时辰之后,石咏便给弘历布置了一堆“功课”,让他自行练习。他自己则由王府管事带着,离开雍亲王府外院书房,准备回永顺胡同去。
他还未出王府,只走到门房处,忽然听见有人招呼:“王千总,怎么也有空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