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想,的确如此,他现在已经不用单兵作战,而是有了帮手了。问过弟弟石喻已经完成了今儿的功课,石咏立即放了心,当下他自己也挽起袖子,说:“好,你们听我的,大家先去洗手!”
这个时代没有乳胶手套,石咏便让大家先把手洗净了擦干,不能带一点儿油渍,免得污染这些器物表面。他自己也是如此,并且找来了干净的棉布,暂且充作手套使用。
接下来,石咏便吩咐:“喻哥儿去取笔墨纸张,一会儿听我说的,你来负责记录。”
“李寿去我房里拿那几把尺子来,一会儿你来负责量尺寸!”
两人齐声应下,一起去了。石咏则做好准备,开箱:
他打算按照博物馆通行的接收文物时的登记方法,把这些古董的情形都摸一遍,同时进行登记,以做到心中有数。
登记的流程也由三个人一起完成:先是由石咏将东西清出来,然后将名称报给石喻记下来,同时由石喻给个编号,用纸条写了,卷在器物上。待这编号的工作完成之后,就由李寿在一旁,测量这字画或是器物的长宽高,也交由石喻一一登记。
这样一来,石喻便成为一个“核心中枢”,同时还可以测试这孩子已经认得多少字了,同时也让他见见这些豪门世家里才有的金贵物件儿,见见世面,一举多得。
于是,石咏将藤箱里的东西开始一件件往外拿,最上面全都是是书画,石咏便拿起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看了。他原本还担心这画儿是薛蟠口中所说那“庚黄”画的“春画儿”,生怕被小朋友看到有不好的影响,可是将整个图卷展开的时候,石咏惊呆了:
“唐寅、《海棠春睡图》1……”
石咏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见到石喻小朋友眼睛眨啊眨地望着自己,石咏才想起来解释:“李唐的‘唐’,寅时的‘寅’,是前朝的画家,尤善工笔人物,代表作有……”
他拍了拍头,心想,这些还是慢慢再教给弟弟吧,免得他一口吃成个胖子。
那边石喻就“哦”了一声,转过身,在纸面上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下“唐寅”两个字,又在旁边写下“海棠春睡图”。
石咏继续说:“品类:书画,绢本设色;时期:明;现状:积灰严重,画幅表面有少量缺损……”
石喻听着,赶紧将这些一条条地都记下来;李寿则在一旁等候着,准备测量这幅书画的准确尺寸。
瞬间石咏似乎回到了原先在研究院里工作的日子,每当研究院接收文物,有时是社会捐赠、有时是文物出土,也有时是别馆调入,他们便要详细填写文物入库的登记卡,并将相关信息全部录入信息系统之中。这登记卡上大抵便是这些信息:品类、时期、现状、文物等级……
然而令石咏格外无语的是,贾府所拥有的这一幅唐寅的《海棠春睡图》,竟然只因为表面略有破损,便将其扔在一旁,并且贾琏还干净利落地将其销了账——
这真是壕无人性啊!石咏一面看一面想。
他一伸手,又取出了一副字画,卷开一看,便道:“《燃藜图》,品类:书画,纸本设色;时期:不详……”
石喻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赶忙也在纸上写“不详”。
石咏见底下是一对条幅,晓得是对联,心中便想:也不晓得这是“世事洞明皆学问”还是“花气袭人知昼暖”,结果他拿出来一看,竟是署名颜真卿的对幅,上书:“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1”
石咏十分无语,但看看确实是颜鲁公的字,当即将一对条幅的信息都告诉石喻,随后将这一对条幅都交给了李寿。
除了这几件之外,他还寻出了一幅米芾的《烟雨图》,以及秦观亲自所写的“花气袭人知昼暖”一联,并各色书画若干,零零总总,其中不乏名家之作。
石咏也知道贾府这样的人家,绝不会买假古董,眼前这些书画,十有九九都是真迹。
将这些名人字画翻完以后,石咏犯了愁,原因是他最不擅长修复的,就是书画。
都说隔行如隔山,在他们研究院里,跨一个处室,甚至同一处室不同的工种之间,技法千差万别。书画修复尤其如此,好多技法都是靠师父带徒弟,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精妙处非下十几年的苦功无可体会。
若是寻常字画,倒也罢了,可眼前这些全都是名家真迹,无价之宝。石咏没那金刚钻,哪儿敢揽这瓷器活儿?
旁边石喻便问:“大哥,咱们还继续吗?”
石咏点点头,将难题暂且放在一边,继续去看箱子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继续往外清。他伸手拿出一片白玉器物出来,仔细看了看形状,再看这上面有孔,便发现这其实是个“比目磬”,当即道:“白玉比目磬1,品类:乐器;时期:不详;状态:缺失木架……等等,木架也找到了。”
他说着又探手从藤箱里取出一只洋漆漆成的木架子,于是又重新修正了说法,说:“状态:缺失系绳与木槌。”
除了这件白玉比目磬以外,他还从这藤箱里扒拉出一枚錾金彝1、一只墨烟冻石鼎、一座石头盆景、一个宣德年间的香炉,看起来都是名家之作。
除了这些摆件之外,箱子里还有不少瓷器,石咏大致看了看,一眼相中里面一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美人觚,一只汝窑的花囊,还有不少宣窑的香合、鸟食缸、砚水罐、胭脂盒之类的小件瓷器1。
除此之外,石咏还目瞪口呆地从藤箱底寻出来十几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1,仔细一看质地,竟然是玻璃制的,可是外观制得惟妙惟肖,几乎与真品完全无异,令石咏一面看一面感慨:也不晓得刘姥姥之后还有没有机会进大观园了,不过既是是进,反正他家板儿应当是没有佛手玩儿了。
这些瓷器和玻璃器,大多都有些缺损,有个裂纹,有一只佛手断了之类。荣府那边便将这些瓷器玻璃器都清了出来,整个儿不要了。
将这些成型的器件都捡出来之后,只见藤箱的箱底还有很多大大小小、材质各异的残片。石咏实在是没有功夫再理会,只能命李寿收了那只藤箱,等自己将来有空的时候,再使水磨功夫一一收拾吧!
将所有成型的器件都清理过一遍,石咏心里大致有数。
贾琏送来的这些文物,依照古董行的规矩可以分为“硬彩”和“软片”两类。硬彩之中,修复相对容易的是那些摆件:白玉比目磬需要补一个木槌、錾金彝需要重新鎏一层金,石头盆景上少了一块石头,只消能找到相同质地颜色的,补齐即可……
其他“硬彩”则没有那么容易修复,汝窑和宣窑的瓷器,都是小缺损,但是修补的方法要么是“瓷锔”,要么做“金缮”,都会留下痕迹,送新婚夫妇的东西,总还是完美无缺的比较好。所以石咏打算将这些东西的修复暂且挪后,等他有功夫了慢慢修。
至于十几只制作精巧无比,惟妙惟肖的佛手,石咏修是不打算修了,但是打算托关系让造办处专门做“工艺玻璃”的能工巧匠们仿着补造几个出来。
至于那些书画么……石咏有些犯愁。他原是最不擅长修复书画的,可是他也明白,这些书画若是能修复了之后为迎春添作妆奁,将来在日常起居的地方一挂,教旁人见到,那是极有面儿的事。所以能修,便最好修一修。
石咏接过弟弟石喻递过来的厚厚一叠“文物登记卡片”,见上面石喻的字迹清秀,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翻了翻,几乎没有一个错处。他当即望着弟弟,点头赞道:“喻哥儿,你可以啊!回头大哥铁定要在琏二哥面前将你夸上一回,将来也要带你去吃这喜酒才行!”
石喻听了就嘻嘻地笑,自己去将毛笔与砚台都去洗过。
李寿那边,做事也颇为细心,此刻正在将写有编号的纸条裹在对应的器物上。石咏拍拍他,赞了他两句。
“大爷以后再有这种活计,都尽管吩咐便是,我做得来!”李寿笑着回,“万一真做不来,我就出去寻个做得来的人,雇回来帮着大爷!”
这话一语惊醒了梦中人,石咏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修那些书画,他其实再去找个能够修复书画的裱糊匠即可。只要找的人靠谱,这些书画表面小小的缺损,其实都不算是事儿!
石咏想到这里,说做就做,顾不上石大娘那里已经在招呼开饭了。他立即出门,从椿树胡同转到琉璃厂大街。他打算找“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给自己推荐一个人,一个专业的裱糊师傅,来帮他修复这么多贾琏送来的书画。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确实是写了文物一箩筐,下面梳理一下出处:
出自原著第三回 荣禧堂的陈设的有:錾金彝、汝窑美人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