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这下子才反应过来, 他早先就想过这一点,想过这只瓷枕是不是就是“红娘抱过的鸳枕”,但是他想到红娘乃是个唐朝故事中的人物,而这只瓷枕乃是宋代定窑烧制出来的,两者存在时间差,因此他认定瓷枕不可能是红娘抱过的。
可是刚才他那么实诚地断然否定对方的说辞,想必是冒犯了对方,何况又是个年轻娇俏的姑娘,这点儿脾气是一定有的。石咏连忙赔不是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武断了。我该问清楚姑娘再下断语的。”
瓷枕语气稍许放平缓,大方地说:“你问吧!”
石咏想了想便道:“姑娘说自己名叫‘红娘’,敢问主家可是崔相国家,贵主人可是一位名唤‘莺莺’的小姐?”
瓷枕登时笑:“这些你既然都知道,为何又要明知故问呢?”
石咏心想:哪里就明知故问了?这明明是有疑点。
他连忙问:“那,请问姑娘,究竟是唐时人,还是宋时人?”
故事是唐时的,枕头是宋时才烧造的,他就不信,还就问不明白了。
哪知道瓷枕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难题,银铃似地笑了一阵,道:“唐时的故事,但我是宋时人。”
石咏:这……
可是瓷枕听起来却很兴奋,笑道:“年轻人,看起来你对这‘待月西厢’的故事很是熟悉,那你可知道《莺莺传》与《董西厢》有何不同?”
石咏一下子哑了。
——竟然是这个原因?
对于《莺莺传》、《董西厢》以及后来名声大噪,世人皆知的《王西厢》1,石咏多少有些了解。《莺莺传》是唐时元稹所写的笔记小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崔莺莺与张生两人相爱结合之后,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莺莺则嫁做他人妇,而红娘在这小说里只是个寻常婢女。然而这只瓷枕所提到的《董西厢》,则是宋金时候一名姓董的读书人,将《莺莺传》进行了改编,写成的《西厢记诸宫调》,因为作者姓董,所以后世称为《董西厢》。
《董西厢》里,将张生莺莺的结局全改了,始乱终弃改成了大团圆结局,“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就是在这《董西厢》里,婢女红娘的形象得到了恰到好处的塑造,从此伟光正起来,成为一个敢于反抗封建礼教、见义勇为的角色。
石咏免不了吃惊:“就因为这个?”
“这是当然的!”瓷枕骄傲地答道,“原本的故事里,红娘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到了董解元手里,才成为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我可以骄傲地说一句,我才不是什么唐时人物,有了董解元,才有了我。”
石咏无语,他早已被红娘说得一团乱,什么时代背景、人物形象、作者生平、器皿烧造年代……这些统统搅在一处,叫他一时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只“红定”鸳鸯枕上,所附的灵魂,与他正在交流着的灵魂,应当是红娘。
“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适才多有冒犯,请千万莫怪!”石咏再次冲这只瓷枕行了个礼,心里想: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鸳鸯枕登时笑道:“这才像话嘛!”
毕竟这一声“姐姐”,叫人听得极其舒坦。
“她”一转念便问:“泼狗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咏绝倒:搞了半天还牢牢记得这茬儿那。
“这‘狗血’,其实并不是真的‘狗血’,意思就是身边发生的事儿实在是匪夷所思,叫人听起来就觉得跟胡扯的似的。”
红娘“嗤”的轻笑了一声,说:“也是,听你发了几日的牢骚,你家近来发生的事儿,确实挺‘狗血’的。”
石咏彻底无语了。
的确,他最近将这瓷枕当树洞,偶尔心里烦闷,有的没的都会对着这瓷枕说说,所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大致都说过了——可他哪里能想得到这瓷枕竟然是有意识的,而且是个这么活泼的性子?
哪知那红娘一听,登时开口,说:“小石咏,不管怎么说,我比你痴长了几百年的岁数。这人情世故上头,我红娘最是通达。来吧,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果然这红娘,与《西厢记》中的“红娘”一模一样,是个热心肠,见义勇为的侠义性子,面对烦恼的石咏,一张口就说:请把你的烦恼讲出来!
石咏无奈了:这红娘,不是专门替人说和姻缘的么?他家里的这些既无奈又尴尬的俗务,红娘难道也能帮着处理了?
那只瓷枕大约也猜到石咏还不够信任她,开口便吟诵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想必听说过这句话的!”
石咏赶紧点头,他可不听过这句话?而且这下子他更加相信,眼前这这只瓷枕,的的确确属于红楼文物体系的,准确地说,还出自宁国府哩。
昨晚石咏已经在这瓷枕跟前吐槽吐了一通,所以红娘大致知道石家发生的事儿,待石咏三言两语说完今日发生的事儿,那瓷枕便喃喃地道:“难办,难办,难办了!”
她沉吟片刻,有力地总结道:“你叔叔恐怕是犹豫了。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是否曾经表现出来,想认亲又不敢认亲的样子。”
石咏经她这样一提,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宗祠跟前的一幕,又想起了今早在雍亲王府,二叔石宏武为了前程而犹豫的情形。
可是他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二叔在川中有家累,说实话那边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二叔顾念着那头也属正常。可若说我二叔不想认亲,我觉得不大可能。你想,二叔连自己是谁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却也还能记得自己姓王,这不就证明二叔心里还是有二婶的么?”
红娘:“可是讨厌得要死的人也能牢牢记住啊……”
石咏:……不用说得那么直接吧!
红娘却继续补充:“我早先听你说过,你二叔当年私娶二婶,还是违背了什么规矩的……”
石咏补充:“旗民不婚!”
“对,旗民不婚。为了这一桩,你父亲兄弟俩和族里闹翻,所以从伯爵府里搬了出来,分户单过。结果没过多少时候,你爹就过世了!你们家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却还无法重回伯爵府里去,因为伯府的老太太特别不待见你二婶……”
石咏听得张口结舌:他“树洞”之际,就真的顺嘴说过这么多吗?
“所以,你二叔现在还有一个可能的心态,其实就是悔了,悔他年少冲动,一时轻狂看上了你二婶,没有经过大脑便闹着一定得娶。若是你二叔从未娶过你二婶,如今你们一家没准儿正在伯爵府里好端端地住着,不用吃这么些苦,也许你爹不用去那最凶险的地方当差,自然也不会离世……”
红娘说话,连口气都不用喘的,语音清脆,一口气说下去,听得石咏一愣一愣,却又无力反驳:的确是有……这种可能,而却据他观察二叔石宏武的样子,可能确实是因为当初年少轻狂的那一段,而后悔了。
“所以我说啊!年轻人慕少艾,一见了面就你侬我侬,私定终身的,要么就千万别分开,一辈子都绑在一处过日子,那样才行。”红娘继续讲述她的婚恋观,“若是一旦分开了,双方各自冷静下来,一想,哦,原来我那时还有更好的选择……这就完了,迟早得分!”
石咏登时道:“这不公平!”
这对他二婶王氏和弟弟石喻来说,太不公平了。他能“理解”,明白二叔为什么会“悔”,毕竟这桩婚事石宏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连累了他最亲近的人。但是感情这种事儿,根本就经不起一个“悔”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