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副老花镜,确实就是用羊骨制的,眼镜的镜架、镜腿,都是乳白如玉的羊骨骨雕,羊骨上用浮刻法雕着科尔沁常用的纹样做装饰,而各部件之间连接的铰链等物则都是用的铜鎏金,眼镜镜腿靠近镜架的一侧则各有嵌有一道金色的锁环,令整体素白的羊骨镜架上陡然多几抹亮色,不会显得太过单调。
羊骨骨雕,在科尔沁一带流传已久,骨雕艺人能将骨质打磨雕琢得宛如白玉,但是骨雕质地较轻,且坚固结实,有玉石所不具备的特质,同时因为本身材质的缘故,骨雕往往显得粗狂雄浑,独居风格。
弘皙心里却还有些膈应,甚至会自行想象到羊肉羊骨的腥膻味儿,隐隐地有点儿反胃。他忍不住想:十六叔这真是缺心眼儿,呈上这种东西给太后,回头皇上若是批个“怠慢祖母”四个字下来,十六叔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倒还丝毫不知十六阿哥已经实现去请过康熙的旨意了。
太后显然是将这柄老花镜爱到了家,托在手心里,像个孩子似的得意显摆:“还有……还有好玩的!”
弘皙这才注意到老花镜镜腿上还系着一条红珊瑚珠串成的链子,有了这链子,太后就可以将这老花镜挂在胸前,需要用的时候戴上即可。这链子以米粒大小的红珊瑚珠串成,链子上每隔一段,便穿上一只小小的羊骨骨雕作为装饰。
弘皙定定地注视着链子上的骨雕,忍不住惊讶地道:“嘎啦哈?”
太后立时又笑开了花,点头道:“是,就是沙嘎!”
“嘎啦哈”原是满、蒙等族常见的一种游戏,满语叫做“嘎啦哈”,蒙语则叫“沙嘎”。游戏的道具乃是一种叫做“背式骨”的动物骨节,常见的是羊嘎啦哈,猪、牛、马的也有。
这种玩具,在男孩子那里,可以用于排兵布阵,模拟演习;在女孩子那里,则有弹抓掷捉,各种玩法,同时还能伴有唱歌、说笑话之类。因此无论男女,这嘎啦哈几乎孩子们小时候必玩的玩具,太后极为熟悉,弘皙也不陌生。
而这眼镜链子上装饰着的骨雕则并非真的“嘎啦哈”,而是以羊骨雕成“嘎啦哈”的形状,却比真实的“嘎啦哈”小很多,一只一只奶油色的小“嘎啦哈”,穿在这红珊瑚珠的链子上,登时便多好些童趣。弘皙想,难怪这件老花眼镜这样得太后的欢心,太后见了便如一个孩子似的,一直乐个不停。
可是……这样粗鄙而草率的材质选择,真的没关系吗?
弘皙小心翼翼地问十六阿哥:“十六叔,这……算是符合内务府制式吗?”
十六阿哥早就晓得有人会问起这个,他也与石咏商量过,心里打了腹稿,此刻当即答道:“符合的,内务府造办处呈给太后的物件,可以随身佩戴的,须有宝石、金银材质至少两件,这件器物上有红珊瑚珠、铜鎏金、纯金,一共三种材质,所以没问题。”
弘皙顿时哑口无言,心想:可这主材质明明就是羊骨啊。
他扭头看看太后,心思立即又转了过来,既知太后就是喜欢这羊骨的,他又何必在这儿跳来跳去地做恶人?
于是弘皙真诚地送上赞许:“十六叔匠心独运,侄儿佩服。”
十六阿哥得了皇长孙的赞誉,一时也很高兴,却摇着手说:“不是我,不是我的匠心独运。这眼镜的制作实在是另有其人。”他说到这里,便转过脸去,向太后讨赏,请太后赏上次赶来给太后配制眼镜的石咏。
太后自然无有不依,命人将在慈宁宫殿外候见的石咏传进来,命赏了一对金锞子、一对蒙古式样的银碗,并赐了一碗宫中新制的酥酪给石咏,回头送去造办处让他“享用”。
石咏赶紧谢了恩,见太后如此,他长舒一口气,心里也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早先他下了决心要做一副“科尔沁版”的老花镜出来,心里也晓得这冒了些风险。独自在家画这副眼镜儿的草图的时候,还与红娘的瓷枕聊了聊。
红娘当即提醒他,考虑到老人家的喜好固然好,可也要考虑到将这东西送出去的人的面子,不能看上去太过简慢,可以在细节上适当用心。红娘还说,当初崔相国的夫人老太太那里,她就是向来是这么哄的。
石咏略有些无语,印象中红娘好像也没将崔相国夫人哄得有多好。不过红娘脾气摆在这儿,说得又有道理,于是石咏便沉下心,在羊骨镜架上又加了些复杂的设计,加了铜与金的点缀,后来又想到了以骨雕“嘎啦哈”装饰眼睛链儿,并且凑齐不同材质,至少叫旁人挑不出大毛病来。
果然,太后见了这副科尔沁版的老花镜,爱不释手;而弘皙阿哥的少许质疑,也教十六阿哥轻描淡写地挡回去了。
这时候弘皙向太后开口,说是想亲手服侍太后将眼镜儿戴上,太后自然许了。石咏在一旁,他听不懂弘皙说的蒙语,但见弘皙已经换了一副神情,恭恭敬敬地替太后将眼镜儿戴上,又问太后可看得清了。
太后戴那副“临时”眼镜已经有一阵,已经多少习惯了,眼下换了更舒适更轻便的眼镜儿觉得更好,喜得连连点头。
这时弘皙满带孺慕之意,转脸以蒙语问十六阿哥:“十六叔,这眼镜儿侄儿看着甚好,一见了就叫人想起当年随扈去科尔沁草原时候的情形。侄儿也喜欢得紧,是否可以命人照着这个样子,仿制一副?”
弘皙这样说来,太后脸上登时喜色更甚。
十六阿哥怔了一怔,竟是切到了汉语,回答弘皙:“这……这倒有些麻烦。这一件因为给皇上看过,皇上钦点做了大内制式。若是弘皙阿哥想仿造大内样式,怕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弘皙登时露出些悻悻。
十六阿哥赶紧周旋,说:“不怕!回头内府制了进献给皇上,皇上再赐给弘皙阿哥,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
弘皙闻言赶紧又换了笑模样,谢过十六阿哥。而石咏这会儿在一旁察言观色,他虽然听不懂蒙语,可也大致猜到了弘皙的用意。弘皙怕未必真是为了这样一副骨雕眼镜儿,想要讨好太后才是真的。
可是十六阿哥提起“大内制式”这四个字,石咏也忍不住暗暗吐槽。他还记得早先因为织金所名录被康熙皇帝教训一顿的事儿呢,心想皇家总是这样,以所谓的“皇家尊严”,限制工匠们发挥才智,限制精美工艺品的流通。只不过,他倒还真不知道,像皇长孙弘皙这样的身份,竟也是不能自己仿制大内制式的,除非康熙皇帝赐下才行。
一时三人拜别了慈宁宫太后,十六阿哥与弘皙在前,石咏默默无言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起从慈宁宫院中出来。
弘皙对十六阿哥很是亲热,然而对石咏非常冷淡,这令十六阿哥感到十分好奇。他忍不住问:“二阿哥,你难道不知,石咏这小子也出身瓜尔佳氏,是二福晋的侄子吗?”
弘皙行二,上头原还有个早逝的哥哥。他的生母是胤礽的侧福晋李佳氏,只是被嫡福晋瓜尔佳氏认在膝下而已,所以弘皙其实与瓜尔佳氏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血缘关系。但是永顺胡同的忠勇伯爵府却是他名义上的母族。
弘皙听说这个,立即转身,吃惊地看向石咏,道:“石主事怎么不早说!”
他一个称呼,已经向十六阿哥解释明白了一切:是石咏刚才自报家门的时候只说了官职与名姓,根本没提瓜尔佳氏这一茬儿,所以他才没认出人家来。
十六阿哥一听便释然了,说:“咳,我就知道这傻小子铁定不敢在二阿哥面前认亲。”这一下子转换,弘皙对石咏立即显得热络起来,问起他的履历,石咏都一一照实说了。
石咏对弘皙这种突如其来的友善并不算是感冒,然而他却发现十六阿哥对弘皙却相当友善。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曾经一起在上书房念书的缘故。石咏记起若干年以后的那一桩“弘皙逆案”,十六阿哥可是在这上头栽了大跟头的,他忍不住就有点儿想提醒十六阿哥,但又觉得那桩“逆案”尚且远得没边儿,若是此刻他就冒冒失失说了,为十六阿哥或是自己惹来麻烦,反而不美。
正犹豫间,十六阿哥向弘皙道别,说是在养心殿造办处还有些差事,要赶着过去。
石咏此前却听十六阿哥说过,他去过慈宁宫之后就没有差事,因此打算回阿哥所去看看新晋诊出有喜的十六福晋。没想到十六阿哥此刻却突然想起了“差事”。他自然明白十六阿哥想要借故与弘皙分开,自然继续装哑巴。
一时三人分别,弘皙自回阿哥所。而十六阿哥与石咏回到养心殿造办处,十六阿哥自去他惯用的屋子坐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石咏少不了吃惊:难道就是因为他做的这一副眼镜,反而令十六阿哥误打误撞地看透了弘皙那一肚子的心思了?若非如此,十六阿哥又何必半道甩脱弘皙,不愿一道与他回阿哥所呢?
果然,只听十六阿哥说:“说了你也不懂……但是弘皙阿哥问起大内制式那时候的眼神,怎么总教爷心里觉得有点儿慌呢?”
石咏确实不懂。但是他们两人回养心殿造办处之后不久,慈宁宫的赏赐就送到了造办处。石咏不仅自己得了一份赏,而且替那名帮他做骨雕的蒙古工匠也讨了一份,登时两碗才蒸出来没多久的糖蒸酥酪送至。
这碗宫中名点,虽是用羊奶做的,但是却没有半点儿腥膻。石咏和那名蒙古工匠都要谢了恩之后大口将酥酪吃完,以示对太后赐下美点的感激。这又令石咏在心内继续罗列出有关皇家的槽点:这……根本不给人机会品尝美味么!
但饶是如此,石咏与那名蒙古工匠所得的荣耀,在这造办处几乎也是前所未有的。造办处郎中王乐水过来拍拍石咏的肩,笑着道:“茂行,这回你给咱们长的脸,可得算在造办处头上,可不能算在你营造司那里哦!”
石咏连忙谦虚。他与昔日上司王乐水好久没见了,当下叙起别来情由,石咏少不得答应要赠给王乐水一副眼镜。王乐水觉得石咏多日没来,便陪他在造办处内随意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