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园处便是以堆石为翠嶂,石间栽种着几株栎树并几株鸡爪枫, 石上有一处石额, 上书“枫径”两个字1。如英便点点头,笑道:“我们来得早了, 若是再晚上两月, 此景定然更加出色。”
石咏便笑道:“也不尽然, 你再往里看看。”
如英“嗯”了一声,当即沿着路径南行,只见道路两侧都是以山石堆砌, 石墙作虎皮纹, 石料上粗下细。待转过翠嶂,便见一亭,亭前遍植芍药,亭上镌着二字, 叫做“药栏”。药栏跟前面对着荷花池,池畔有一小小的船房,背亭向池,叫做“荷舫”。
如英迈步走入荷舫,只见荷舫不设窗牖,四面通透,自每一面望出去,皆是图画。如今已是初夏,荷池上小荷才露尖尖角,然而荷叶入眼满目清新,鼻端则是药栏那里传来的淡淡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如英登时转脸看向石咏,笑靥如花,一个劲儿地轻轻点头。
“如英也觉得这地界儿不错?”石咏笑问。他一挽自家媳妇儿,带她离开荷舫,转向一座小小的红栏板桥,跨池穿荷,来到一处敞阔的五间长房,房上挂着匾,上书“藕花书屋”几个字。
夫妻两人并肩立在书屋跟前,见到书屋另一侧有一观花台,台前栽种着杨柳、桃杏、垂丝、辛夷一类,观花台远处,更有十几处小小房舍,或连或并,散落在花木深处。
“百花深处,”如英望着眼前之景,忍不住叹道,“果然名符其实!”
这百花深处经过石咏带着内务府的工匠,和左近莳花的人家一道,勉力修整,如今已初现了昔日繁盛。
石咏见她喜欢,心里也欢喜,但也不得不老实交代:“这是内务府的产业,如今刚刚修成,我便带你来看看。之后这里还要派用场,但是你若喜欢,咱们以后可以照着这个样子,慢慢地修自家的园子。”
他尚在“婚假”期间,但是早先已经与十六阿哥商量过,等假一休完,就要开始运作“拍卖”之事,待到那时,倒是不方便再带如英过来了。
岂料如英一对美目笑得弯弯的,只说:“这园子这么好,自然是更多人能看到才妙。我想那始建这园子的张家夫妇,一定也是出于这个心。今日见识到了这样精致的花园,倒觉得若是将它藏着掖着只供自己赏玩,才是可惜了呢!”
如英说这话的时候,石咏正立在她身后,自然注意到初夏傍晚的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少时影子化为一对,依旧是明时冠带,看形貌是一对夫妇。两个影子齐齐地朝石咏行了一礼,张菜园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恭喜石小官人!”
石咏手忙脚乱,赶紧要回礼,又怕被如英看见吓到她。正没奈何间,如英已经转过身,笑问:“茂行?”
地面上的影子依旧是一对,只不过另一枚已是如英的影子。如英走到石咏身边,歪着头,循着石咏的眼光看去,见两人的影子倒是相依相偎,比他们两人实际相处的情形更要亲密几分。
如英登时稍许有些脸红,拈着衣角垂下头去。
“石小官人,千万别害羞呀!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儿,”张菜园登时给石咏打气,“你须记住,此间可真没旁人!”
石咏心头一热,登时往前迈了一步,靠近如英,伸双臂将如英的双肩一环,但却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只傻愣着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自家媳妇儿。
夕阳柔和,映得如英一张小脸比花更娇,然而她见石咏这般呆呆地望着自己,实在忍俊不禁,“嗤”的一声轻笑出声,随即也伸出双臂,轻轻环住石咏的腰,将半边面颊贴在他肩上,额头靠在他颈窝里,口中轻轻道:“茂行哥!谢谢你带我来此!”
石咏的心登时飞快地跳了起来,在胸腔之间通通地直响——如英的温柔与大胆是他绝没预料到的,可是细想起来,当初在清虚观外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他打定主意要娶的这个媳妇儿,注定不会是那等谨小慎微的性格。
于是他轻轻托住如英的纤背,让她整个身躯轻轻偎在自己怀里,于是两颗心一起飞快地跳着,彼此都能感觉得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石咏看看日头西沉,便对如英说:“时候不早了,咱们一起到胡同里转转,四下里看看,然后便回家,可好?”
“出去转转?”
如英面上再度流露出兴奋。
过去十七年,她身为尚书府的千金,出门的机会本就少,一出门又是限制颇多,这个不许,那个也不给的。如今竟是丈夫提出来带她到街面上去看看,如英心里一阵雀跃。
“嗯,对了,这里有几处莳花的人家,如英的眼光好,挑几本好看的花草,放几盆放在娘和二婶那儿,余下的咱们自己赏玩。”石咏给自己偷偷带媳妇溜出来玩找了个绝佳的借口。
如英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当下使劲儿点头。
接着石咏就给如英介绍,住在这百花深处胡同里,都有什么样的人家,两家莳花的人家,蒋家擅养什么,李家又擅种什么,货郎擅捕什么样的鱼,大娘又擅熬什么样的汤,琐琐碎碎,都当好玩的事儿一一都与如英说了。
如英听得饶有兴味,她前半生都生活在宅门里,还真从来不知道寻常人家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待听说数年之前婆母还曾带着丈夫生活在这样的胡同小院里,如英不禁对独自支撑拉扯丈夫长大的婆母更多生一份敬意。
石咏也提到了那位据说是天启年间就生活在这里的老太太,提起她那双永远纤尘不染的绣花鞋……说到这位老太太的时候,石咏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竟然还有点儿紧张,压低声音道:“如英一会儿替我好生看看这位老太太,我实在是没想通……”
居住在百花深处的老妇人,每天都穿着簇新簇新的绣鞋在胡同里出入,每天跑一趟地安门,看看良人归未归,这个故事感人至深,但也总令石咏背后有些发凉。
他与古物儿打交道打得多了,免不了会与百岁千岁的灵魂打交道,导致有些时候他分不清与自己交流的究竟是人还是魂。
这位百花深处的老妇人,他搀扶过,背过,帮人摆过花盆儿,知道对方身体不算很轻,日头照有影儿,但是他却从没听对方说过一个字,甚至也没怎么见过街坊邻里与老人家互动,因此石咏渐渐地起了疑心,不晓得这一位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人物”。
偏生这种“疑心”他又不能与旁人交流,万一冒冒失失问出去了岂不是对旁人绝大的不礼貌?
今儿有如英在,石咏便想借妻子的眼光,来看一看这位老人家。
这话他并未明说,但是如英在石咏身边,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嘴角微翘,已经有了主意。
少时夫妻两人已经来到了胡同里,石咏早就与大杂院那边的街坊都混熟了,见了人一一打招呼:“蒋大娘、李婶儿……这,这是我媳妇儿!”
大杂院的人听说石咏带了新媳妇到此,纷纷跑出来看,见了如英,纷纷都赞是好模样。如英听石咏的描述,已经将胡同中众街坊都记住了,此刻也跟着一一招呼,竟没有一个叫错的,一下子赢得了全部街坊的好感。听说小夫妻打算挑些花草,莳花的两家赶紧将她们近日养得最好的盆花都捧出来。
如英的记性与品味都不错,她惦记着石家人的喜好,给石大娘挑了两盆茉莉,两盆栀子花,都是花色素淡但是香气馥郁的那种;给二婶王氏则挑了两盆颜色鲜艳的月季,另外又剪了两枝素馨准备给王氏插瓶用。至于她自己……如英扭头看看丈夫,见石咏冲她点点头,让她自己放手去挑,如英才依着自己的喜好挑了两盆。
一时石咏付了账,李寿赶着进来,帮忙将盆花一盆盆地都搬了出去。
石咏则陪着如英来到大杂院外胡同里,一扭脸,见到那位百岁老太太正扶着墙,慢慢朝这边挪过来。
“就是那一位!”石咏与如英咬耳朵。
如英则反问:“哪儿?”
石咏朝老妇人那里努了努嘴,他视力不错,看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今日脚上依旧是一双簇新鲜红的绣鞋,纤尘不染,走在乌青色的柏油路上格外显眼。
“哪儿呢?我没瞧见人那。”如英探头张了张,扭过头,睁大了眼,无辜地望着石咏。
石咏的脑海里登时“嗡”了一声,后心有点儿发凉,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他很清楚自己与旁人的区别,他知道自己能听见什么而旁人听不见什么,然而他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却还是头一回。
一想到这里,石咏并不算太害怕,可到底是有些惊异,一时便也瞪着眼望着如英。忽见如英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笑意,唇边一对小酒窝开始若隐若现,显然是在憋着笑。
“你——”
石咏反应也快,马上明白过来:如英这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她其实早将老人家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