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向那主顾和莲花尊道别,继续追查长明灯座的下落。
那件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则更麻烦一些:这件物事原本是在公开竞买的一环拍出的,可是却被某个暗标包间“截胡”,直接给拍去了。
暗标的那些标间,极其尊重主顾的隐私,因此主顾进门的时候,只有一名仆从或是仆妇出面,将人引至房间内,全程再无他人干扰,并且谢绝其余主顾窥视。若不是最后十四阿哥十四福晋闹得太大,石咏也没机会知道“福乙”、“福戊”那两间里头坐着的是两口子。
这般严密的“匿名”制度,眼下却为他追查下落带来了麻烦。他固然能追查到“喜庚”号拍下了长明灯座,然而再往下就追不下去了,甚至他还去薛家开的票号问了再次开户之人的情况,然而薛家的票号与他的拍卖行一样,有一套严密的制度,等闲无法打听到开户主顾的身份名姓。
石咏待找薛蟠帮忙,薛蟠却不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石咏暂时只得另想办法。
他眼下还有几个选择,一是请十三阿哥出面帮忙打听,二是转而向雍亲王那里探消息,看看雍亲王的“粘杆处”有没有可能掌握这等讯息。然而他转念一想,却觉得这主意是大大不妥。
——他很清楚,那两位,一个掌握着康熙赐下的虎符,另一个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粘杆处”,可是那两位都不知道石咏其实知道他们的底细,此刻若是贸贸然相求,岂不是露馅儿了?
再者,这事儿既然是内务府闹出来的,就一定要走内务府与内廷的渠道自去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轻易动用旁人的关系,否则徒惹康熙皇帝生疑,也平白暴露了自己实力的短板。石咏一直信奉踏踏实实做事,旁人自能看到他的能力,但若是一遇上难题就四处求援,这难免教人看扁了去。
再三思考之下,石咏再一次赶去了百花深处。
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之后,百花深处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小小的荷池内水波不兴,几朵莲瓣落在水面上,碧绿的莲蓬长得壮实,里面的莲子快要熟了。
石咏皱着眉头立在“枫径”之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映在对面,渐渐幻化成前朝衣冠,张菜园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颇为关切地问:“石小官人,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吗?”
石咏赶紧作了个揖,道:“正是有事要请教。”
他便问张菜园:“尊驾可还记得上回在这里的一场拍卖?”
张菜园笑道:“怎么不记得?石小官人修整了百花深处,又让这里的街坊多得一份营生,在下感激不尽。”
内务府在“百花深处”的拍卖行,因为人手缺乏,直接雇佣了胡同里的街坊过来帮佣,修剪花草、招呼引路、跑腿送菜,都直接在当地请短工。甚至松鹤楼的厨子过来烹饪,还特地请大杂院儿里住着的货郎去什刹海捕了好些鲜鱼过来。据这些街坊说,给内务府打一回零工,大抵一季的生计便够了。因此张菜园在此向石咏一起表达了街坊们的感激。
“您可还记得那‘喜庚’号包间的主顾?”石咏急急地问。
他眼前的影子,其实就是这“百花深处”本身,能够感知胡同里发生的一切,因此石咏才会选择向“它”请教。
“记得!”张菜园答道,“‘喜庚’号的主顾,好似总共拍下了三件物事,一件是《荷濯清涟》四幅条屏,一件是缂丝扇面,还有一件是……灯?”
“对,正是长明灯座。”石咏大喜过望,他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可没想到这张菜园竟真的将在这“百花深处”发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还记得这‘喜庚’号的主顾,说过什么表明身份的话么?”石咏激动地问,“喜庚”号包间里据说坐了四五个人,交流之际,总会有些言语是表明身份的。
“这好像并没有……”张菜园一面努力回想,一面斟酌着,“他们几人彼此称兄道弟,称呼都只是大哥二弟之类,且并未透露名姓身份,或是曾透露过,我实在是记不起了……”
石咏:他好像也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我记得买灯的那位,说是给媳妇儿买的,说是媳妇儿名字里有这个字……”慢慢地,张菜园又记起了些细节。
石咏一怔,心想,原来那晚上发生的事儿还真不少,这边有为了外室跟嫡妻掐架叫板的,那边却还有买东西哄媳妇儿的。
只是这信息还是太少,这京城里,疼媳妇的男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总也不能一家一家去敲门问:最近有没有买个莲花灯座送媳妇儿呀?也总不好轻易问:你媳妇儿名字里有个“莲”字么?
“张大哥,务请再帮着回想回想,什么都行,总有些能帮上忙的。”石咏开口相求,他总能隐隐约约地觉得目标已经大致锁定,只要再多一丁点儿信息,他就能判断出来。
夕阳西下,石咏面前前朝衣冠的影子又被拉长了些,可以看出正在垂首沉思。影子凝神半晌,忽而抬起头问石咏:“拍下长明灯座的那位,在旁人拍下那幅《荷濯清涟》四幅条屏的时候,曾经评价过一句,说,远比不上‘庚黄’画的。旁人便哄堂大笑,一起笑他。石小官人,这‘庚黄’是谁,竟如此引人发笑?”
石咏听见“庚黄”二字,再也忍不住,“哈”的一声,畅快爽朗地笑出声来,连忙冲张菜园拱手相谢。
他终于知道是谁拍下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了,而且那一位的妻室,不正是本名中有一个“莲”字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件文物的原型是“北朝青釉仰覆莲花尊”,真实的烧造年代应该是北齐,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文中所写的拍品是宋代仿品。
第234章
石咏与如英成婚之时, 薛蟠的媳妇儿甄氏英莲曾随婆母一起登门道贺。
如今英莲接到如英递上的帖子,颇有些吃惊诧异, 不知对方来意, 但又不好拒绝, 抱着满腹疑惑见了, 听如英提起薛蟠早几天送她的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便即释然。听说如英想借,英莲直接将囊匣取出来, 往如英怀里一送:“拿去!”
“这是我们爷已经送了我的, 既然有急用,便拿去用吧, 不用问过我们爷。”英莲笑着道, “一味等我们爷回来,万一误了事岂不糟糕?”
如英当即被英莲的这份真诚与爽快打动了, 她倒真没想到这位皇商薛家的少奶奶竟然如此纯净温和, 毫无机心, 甚至连个借条都不让她打。
其实英莲一向知道自己寻亲和最终与薛蟠成婚,当年石咏的一番“好劝”功不可没,因此她暗暗感激石家, 才会对如英的请求应得如此爽快。即便如英不是借, 而是直接向她讨要,她也会极爽快地给。
待石咏将从薛家取得的莲花长明灯座与造办处早年拓印下的宫中所藏长明灯座表面花纹比对,当即断定,内廷对十六阿哥的指控, 那就是妥妥的碰瓷。
他将手上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出来,包括白老板的证词,十六阿哥从琉璃厂采购之物的全部清单、拍卖行本次拍卖的名录、两家买家的证言,包括从买家手中“暂借来的”那两件有“赃物”嫌疑的物件与宫中原物的描述比对、拓印比对……零零总总,汇了一大本,直接送到了十二阿哥在内务府府署的案头。
石咏无法预计十二阿哥的反应,但是他相信前阵子劝说的那一番话多少会起作用。
果然,半日之后,十二阿哥命人找来石咏,淡淡地道:“茂行,内务府在宗人府正好有些公务,你随爷一道去办。”
说着他低下头,漠然起身,却随手抱起了石咏早先准备的一大摞文书。
石咏赶紧应了一声事,闷着头随十二阿哥出门。两人待行至宗人府,才听宗人府门前戍卫的宗室侍卫小声议论:“听说了么?慎刑司今儿个早上走的水!”
石咏心头一跳,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另一名侍卫已经答道:“反正又没什么人受伤,多大点儿事,值得当一桩新闻来说?”
石咏连忙过去,向那侍卫行了礼,问了一句,知不知道慎刑司里管着的人如今都怎样了。他本没抱什么希望,那侍卫却还真知道:“慎刑司里没伤着人,但据说屋子烧塌了一个角,是待不得人了,关着的犯错太监宫女听说是暂时送回原宫,听凭自家主子发落去呢。”
石咏一听,登时胸怀大畅,想笑却只能使劲儿忍住:这慎刑司今儿走的这场水,还真是走得巧走得妙啊!
他猛一回头,只见旁边十二阿哥低着头,但是双唇抿得紧紧的,嘴角轻轻上扬,显然也是憋着笑,一待石咏眼光扫过来,十二阿哥掩饰着轻咳两声,木然道:“走吧!莫要教旁人都等咱们。”
石咏这下子有些明白十二阿哥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