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1 / 2)

这旦角从石咏身边经过的时候,石咏低声招呼一句:“五凤!”

五凤的脚步立即顿了顿,随即头一低,径直向前,并未停留。

石咏更加皱紧了眉,扭过头去,望着五凤的背影。

五凤原本是郑燮的书僮,早年的志向是随郑先生学书学画。石咏倒是没想到,五凤在戏曲方面竟也有这样的天赋,这几年来他竟是丝毫也未发觉。

可是,单凭郑燮一句“五凤已死”,外加眼前五凤这副“听而不闻”的态度,石咏心中大致有数。五凤哪里是死了,分明是为人所迫,离开郑燮身边,随班子苦练曲艺。至于郑燮出京走得那样匆忙,是不是与五凤的遭遇也有些关系,石咏就不得而知了。

五凤向前走了几步,脚步渐缓,突然立定了向石咏这边看过来。

恰在此事,原本狭小的后台又挤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石咏也认识,正是前阵子大闹琉璃厂的华彬。只见这华彬一进后台,立即大声说:“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爷爱死你了,凤凤啊——”

这声“凤凤”,差点儿没将石咏给雷翻过去。

这边华彬已经大步上前,伸手勾住五凤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五凤挣扎着道:“爷——”声音里有乞求,也有绝望。华彬却哈哈大笑,就这么揽着五凤,挟着他一起往外走。

“爷请自重!”

五凤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动静闹得太大,那边薛蟠柳湘莲齐齐地回过头来。戏班的人也看着这里,众人一时都愣了。

“爷……自重?”

华彬明显是喝多了酒,听见五凤的话,愣愣地盯着五凤看了半晌,突然抬脚跳了两下,似乎地面也跟着抖了抖,他随即大笑道:“爷这不是挺重的了吗?”

……笑话太冷,此处无人搭理。

华彬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突然一扭五凤的胳膊,怒道:“死奴才秧子,跟爷走!”

“爷是什么人,就凭你,一个犯官之后,也敢叫爷自重?”

华彬这么高声嚷嚷,戏班的人先吓坏了。见到华彬紧紧扣住五凤的手臂,五凤脸上表情痛苦,赶紧有人上来相劝,求华彬先将五凤放下来。五凤却始终一声也不吭。

“告诉你,大将军王点将,爷是他老人家亲点,驻扎兰州、统领甘陕军务的人!”华彬被人劝得放了手,伸手指着五凤的鼻子,带着几分醉意大声说,“待大将军王得胜回朝,爷就算是袭不了铁帽子王爵,也少不了挣个奉恩镇国公……”

石咏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无语了:就这样的子弟,能西去打仗?这是要打人还是要坐着让人打呀!

他早就听说十四阿哥自被点了抚远大将军之后,任用自己的亲信早已不算什么,连八阿哥九阿哥将旧部与亲眷塞给十四阿哥,那一位也来者不拒。华彬就是凭着安郡王府与八阿哥的关系,攀上了十四阿哥。若是这一位有些真刀真枪的本领,倒也罢了,可这明显就是个只晓得咋咋呼呼的草包。这样的人去西北,岂不是纯是去作践祸祸那些中下层士卒与当地百姓的?

只听那边华彬还在痛骂五凤:“爷抬举你,给你点儿好脸,让你串戏,给几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还?我但告诉你,你那倒霉郑先生不过才刚出京,也不晓得有没有走远……”

他骂骂咧咧地,伸手拽着五凤的衣领,拖着五凤往外走,五凤依旧一声不吭。

听了这种话,石咏哪里还忍得住,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喊一声:“喂——”

华彬回过头,石咏点点这会儿立在华彬左近的薛蟠招招手:“叫你呢!”

华彬:哦,听错了——他便只管继续往外走。

这边石咏之所以突然改口,是刚才突然看见五凤给他使了个眼色,偷偷地摆了摆手。眼前的事固然令他觉得不平,但是他更尊重旁人自己的选择。再者,万一他这番“强出头”,反而火上浇油,让五凤更加倒霉呢?

那边薛蟠已经屁颠屁颠地朝石咏跑过来,问:“兄弟,咋了?”

柳湘莲慢吞吞地跟在薛蟠身后,懒懒地冲石咏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自去卸妆。

石咏竟也没什么可与薛蟠多说的,适才他与五凤招呼,薛蟠不曾听到,因此薛蟠不知石咏竟认得五凤,当下摇着头,一脸可惜地望着华彬离开的方向,说:“好好一个串戏的花旦,偏偏被这等人看上了。”

石咏默然不语,与薛蟠一道,回归他们在台前的座位。薛蟠依旧咋咋呼呼,吹嘘柳湘莲的戏有多么好。石咏却只管沉默,一人坐着,凝神思考。

隔壁华彬没多久就回来了,与身周几个人大声说话,旁若无人。五凤已经不在他身边,许是华彬放了他一马。

少顷,有送茶水干果的小厮拎着茶壶过来,给石咏他们这一桌续上水。石咏并未留意,只用食指在身边桌面上轻轻敲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人带着哭腔轻轻问:“石大人,郑先生……郑先生,他还好么?”

第240章

柳湘莲换过戏服, 从后台出来,往薛蟠身边一坐。

柳湘莲与石咏今日在这火神庙外的戏台前是头回见, 两人共同的朋友是薛蟠, 这时候理应由薛蟠引见, 互通名姓, 岂料这会儿薛蟠一张脸憋得通红,眼光忿忿地不知瞧着那里,十个指头在膝盖上乱弹, 口中低低地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柳湘莲忽然一个迈步起身,转到石咏身边坐下, 自行拱了拱手, 问:“兄台高姓大名?”石咏早知他是柳湘莲,但是柳湘莲并不认得石咏。

当下两人通了名姓, 石咏只说自己是薛蟠的朋友。柳湘莲探头看看薛蟠那副气傻了的模样, 直接问石咏:“文起兄究竟如何了, 气成这样?”

他天性敏锐,当即问:“可是与刚才那边安郡王府的人有些关系?”

早先柳湘莲着戏服,脸上涂着浓重的油彩, 扮相俊美。如今卸去了戏妆, 不再吊着眉梢,这相貌固然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但那浓重的剑眉斜斜一挑,豪侠气概便显露无疑。柳湘莲的眼神, 立即朝戏台前面正中的座位,华彬那里望了过去。

“这狗攮的真不要脸!”薛蟠在一旁,一拍大腿,又骂一句。

台上正演到丽娘已死,柳生拾画,情致正是缠绵的时候,薛蟠骂得响亮,不少目光都朝薛蟠这边转过来。只有华彬那里还搂了个小幺儿在饮酒作乐,压根儿还顾不上这边。

“是一个朋友的事。”

石咏压低了声音,向柳湘莲解释。

适才五凤换去戏服,装扮成一个班子里跑腿的小厮,特地来石咏这边探听郑燮的消息。石咏与他大致交谈两句,得知五凤为华彬所迫,依附聚合班学戏,大约是一两年前的事,但是郑燮因为搭救五凤不成,自己却被人赶出京,则是最近才发生的。

石咏向柳湘莲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提及刚才与柳湘莲对戏的五凤。

柳湘莲登时点点头,道:“大家都是票友,那五凤天资甚好,但一唱起来总是透着一种哀怨。我原本总以为他不过是自怜身世,谁想到竟能有这么些苦楚在背后。”

“这华彬早先以郑先生来胁迫五凤,”石咏回想起华彬在后头所说的那些话,“他留在此处,应当是不得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