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锦官坊所在之处的明火尽数扑灭,四处是焦黑的断壁残垣,白烟袅袅地从废墟之间升腾直上。锦官坊被焚,被烧的不仅仅是孟氏这一间,左右的铺子也多有受到牵连的。立时便有人拥到孟氏跟前,与她交涉:“你这个婆娘是不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闹得人来点你的铺子?”
“何以见得她就是得罪了人的?”有好事的聚在一旁听笑话。
“要不是得罪了人,怎么今儿个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往铺子里扔火把,这才烧起来的?”
孟氏一听,伸手背擦去眼泪,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昂起头,手往腰间一叉,冷笑道:“感情你们早先见着人来放火,却各扫门前雪,对不对?那感情好,我原本还想赔偿左右邻里一点儿损失的,既然如此,各位,我只有‘活该’二字送与诸位!”
她早先哭得凄惨无比,此刻却被激发了胸中的倔强,再也不顾原先在人前那富家太太的形象,双手叉着腰大着嗓门儿,口沫横飞,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来人脸上。
可是她这样一副态度,反倒教对方立即软化下来了,笑道:“我就知道店东太太是个有实力的,这区区一个铺子,算得了什么?店东太太,看在大家左邻右舍这么久的份儿上,您给行行好,支应点儿银子,绝不敢说是赔偿,只是拉扯咱们一把,咱就感激不尽了。”
见到孟氏公然声称她手里还有钱,还能赔偿左邻右舍,旁人的嘴脸立即不一样,纷纷上前巴结,还一起将早先来锦官坊放火的那些“小毛贼”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有力主要去顺天府帮孟氏报案作证的。人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请孟氏发发慈悲,行行好。
孟氏听着旁人恭维,心里舒服,原本的气度又回来了,挺直腰板,冲旁边随侍的丫头那里随意挥了挥手。那丫头立即上前,替孟氏将她两边垂散的鬓发都抿了上去,又替她理了理头上钗环、身上衣饰,这才退到一旁。
“大家的心思我也明白,这么些年左邻右舍一场,我也不忍见大伙儿受这样的损失。这样吧。我家的大掌柜今天下午会再过来一趟,有什么要求,你们向他提……”孟氏看似大方地将这一切都安排下去。可是石咏冷眼旁观,却觉得孟氏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她成功地自己在众人面前昂起了头,却又免不了背上了更多的经济压力,顾着面子,底子却没法儿好看。
孟氏却颇以此为傲。她说完这些,眼见着早先冷语相加的左邻右舍立即又换了嘴脸,就继续昂首说道:“各位,旁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只告诉大家一句,我手里的青山上……柴够着呢!”
石咏听了便明白,孟氏那本册子根本没放在锦官坊铺子里,此后可以继续做她的“生财之道”。连石咏一旁的庆德也都听懂了,面露忧色,大声道:“咏哥儿,你瞅你这位二、二……她,她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啊!”他原本想说孟氏是石咏“二婶”,到最后一刻才省起,忍住了没直接说出来。
庆德的话连孟氏都听见了。她忍不住便扶着丫鬟的手,走到石咏与庆德面前,冷笑道:“两位大人,还当真是好闲那!”
庆德一向不敢得罪这一位,点头哈腰地向孟氏问好。石咏却只轻描淡写地向孟氏点了点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确实是没错。可是夫人想清楚了,您的青山,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一本不会说话的簿子,还是别的什么。”
石咏此刻不得不暗自感慨,这孟氏是不是智商下降,所以连出昏招。连庆德都看出来那本簿子不在锦官坊了,孟氏还得意洋洋地丝毫不曾觉察。
不管怎样,石唯与石真都姓石,而且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过错。石咏看在这两个隔房的弟妹面上,少不得还要点醒孟氏一回。于是他认真说完这一句,不再多说,只紧紧盯着孟氏。
孟氏刚听见的时候,眼带蔑视,望着石咏,对他所说的不屑一顾。石咏的表情却始终不变。孟氏便渐渐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
她陡然想起了什么,双眼瞬间睁大,眼里流露出恐惧,也死死地盯着石咏:“你是说,我……”
石咏见她已经想到,便点到即止,转身便走。庆德两下里瞅了瞅,连忙追随石咏而去,口中道:“茂行,茂行……你等等我!”
只留孟氏一个站在锦官坊已经被烧毁的铺子跟前,遍体生寒,已近盛夏的天气,孟氏几乎从头顶到足尖,都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距离锦官坊烧去没几日,石咏便听忠勇伯府那边传来八卦,说是孟氏已经偷偷把膝下的一儿一女送出京城,不知送往哪里去了。京里就只留孟氏一个,单打独斗。
石咏却知道孟氏这样做,并不等于了结。在儿女的平安与保全与利用那本册子之间,她可能只能选择一个。
没隔几日,石咏就接到任命,要出京南下一趟,巡视宁波新成立的海关与通商口岸。除此之外,他还奉了密旨,要到杭州亲眼看一看杭州将军年羹尧的情形。虽说雍正每天都能通过杭州官员的密旨了解年羹尧的动向,但是龙椅上那一位恐怕还是不能放心。石咏作为一名与年羹尧既有过节又有牵连的官员,许是比较中立客观的人选。
这次南下,因有不少理藩院与户部的年轻官员同往,加之石咏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还未满周岁,如英也走不开,石咏索性没有携带家人同往,而是应承了快去快回。除了石咏那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之外,东厢的三件文物自然也被如英安排,装了一只藤箱,由石咏随身带着。
他六月头出发,满打满算着要回京中过中秋的,因此一路上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行船赶路。岂知他刚赶到扬州,如英给他的急信已经先一步送到了扬州,信上记述的则是孟氏的近况。
原来这孟氏除了上回锦官坊的铺子被烧以外,转眼她住的院子也遭了一回火厄。幸好发现得早,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没有伤及性命。但问题是孟氏这院子是她租下的,不是她买的。房东听闻孟氏惹上了麻烦,不愿她再继续往下住,索性将孟氏以前预付的租金都退了回去,客客气气地请她搬离。
孟氏无法,只得收拾了箱笼准备搬离。岂料她的手下刚刚将东西搬出宅子,准备装车的时候,不知何处冒出来一群街头混混,当街抢了东西,往四面八方就跑。孟氏拦得了这个,拦不住那个,转眼间东西被人抢去了大半。孟氏立即报官,顺天府的差役帮着找了几日,只追回一些无关痛痒的衣物日用品之类,值钱的物事一样没寻回来……
石咏看到这里,掩信沉思,心道这孟氏的处境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毕竟只要那册子还在她手上一天,她便始终是旁人的目标——一旦她将这册子缴给官府,或是干脆毁了去,她固然不会再成为目标,可是却就此失去唯一的护身符,以后的情形更加堪忧。
这简直就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去看如英的来信,却见如英在信上写道:那孟氏捡了一日,前来椿树胡同拜见王氏。这一次见面,孟氏颇有托孤之意,明言王氏才是石宏武亲自承认的唯一正妻,而她膝下两个孩子,石唯与石真,都应认王氏做嫡母才是。
孟氏放下身段,苦苦相求王氏庇护自己的一儿一女,反而将王氏给唬住了,再加上王氏一向都是没啥主意的没脚蟹,此刻听到孟氏相求,反而愣住了不敢发一言,也不敢给孟氏任何承诺。
无奈孟氏只能亲上忠勇伯府,请求忠勇伯富达礼庇护膝下儿女,口口声声他们也是上过瓜尔佳氏族谱的,族里有责任庇护。富达礼当即便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只说是因为族里的原因牵连到这两个孩子的,族里理应庇护;可万一超出瓜尔佳氏宗族能力之外,便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石咏见富达礼这话里拒绝之意颇为明显,可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忠勇伯府从未想过与那么多官员对立,凭什么要替孟氏出头。再说,伯府也得有这个出头的能力才行那!
如英的信写到这里,基本便将孟氏的情形说完了。她在信的末尾也简要交代了家里的情形,只说大家都好,要石咏放心。
石咏却知道,孟氏基本上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唯一的悬念是她最后将怎样处理那本册子,会不会铤而走险。
从扬州继续南下,一路上石咏并未再接到旁的书信,但他本能地知道京里一定出事了。因为他沿路接到邸报,自然见到百官检举,朝中官员纷纷上书弹劾年羹尧,其中不乏“年选”被提拔起来的官员。弹劾的名目更是层出不穷,从年羹尧昔日在四川做官时的结党营私,一直到年羹尧在抚远大将军任上的交横跋扈,甚至年羹尧被降职之后任杭州将军之后的行为都有人弹劾。
弹劾的理由也非常奇葩,说是年羹尧自从任杭州将军以来,每天时常在涌金门前发呆,他是曾经杀伐疆场的年大将军,自带凶悍气质,所以很多百姓都不敢走涌金门,只好绕道——岂料这也成了年羹尧的罪状,可见花花轿子人人抬,反过来也是一样:眼见着年羹尧眼下失了圣宠,便是人人上来踩一脚。
石咏便知京里孟氏那里一定是出事了,要么是她那本册子被毁,要么册子的内容是通过非官方的渠道流传出去,册子上所涉及的人便尽力出首,告发年羹尧,试图撇清证明自己的“无辜”。
待石咏来到杭州,邸报上的消息已经是年羹尧昔日几名下属李唯钧、孟逢时等,已经尽皆下狱受审,而年羹尧的两个儿子,年斌与年富,已经在青海被就地羁押,等着送回京中。
到了杭州,石咏先去拜见石喻的舅舅王子腾,隐约向王子腾提及他奉旨来看年羹尧的情形。王子腾对石咏面露同情,拍拍这个晚辈的肩道:“去看看吧,只是这位依旧总摆着年大将军的谱儿,始终坚信明日京中便会下圣旨,旨意一到他便官复原职了。所以你尽量顺着毛捋,这位……不是个好脾气的,须防他当面给你没脸,或者对你不利。”
这些年,王子腾的日子也不好过,史家被抄,贾府被抄了一半,他自己在任上则始终战战兢兢。数年不见,石咏发现他两鬓已然白了一半。
石咏谢过王子腾的提点,也婉拒了王子腾要他带几个人的好意,独自一人便去涌金门见年羹尧。
六月尾的天气,杭州城里骄阳似火,临近西湖的涌金门处倒也有些许凉意。这么热的天气里,年羹尧依旧是杭州将军的全副行头,穿着官袍官靴,独坐在涌金门城门的阴凉处,悠悠地乘凉。
石咏则比年羹尧潇洒得多,他只穿着一身清凉透气的丝麻常服,趿着麻底布鞋,就来到了涌金门。果然如旁人弹劾这年羹尧时所言的,左近百姓,都不敢走这涌金门——正因为年羹尧在此处支了一张八仙桌,摆了一副太师椅。远处,几名年羹尧麾下的亲兵悄无声息地侍候护卫,一只小茶炉就顿在不远处的风炉上,一名亲兵执着一柄蒲扇轻轻扇火。这边年羹尧则懒洋洋地提醒一句:“这茶呀,还是要蟹眼水才行——”
石咏来到年羹尧面前,他官阶比年羹尧低,自然主动上前见礼。年羹尧坐在太师椅上,稍稍抬起眼皮,淡淡地说:“自报家门!本将军若非必要,不会认识像你这样的人。”
石咏一点儿也不着恼,反而微笑着道:“事实上,年将军早已识得本人,不仅识得,怕是还熟悉得很。”
他一口京城口音,年羹尧一听,上半身便从太师椅上支起,紧紧盯着石咏,打量半晌方摇摇头,干脆地道:“不认得,你到底是何人?”他曾经谋夺石家的扇子,却压根儿不记得石咏的样貌。
石咏自报家门的同时,年羹尧的脸色越发暗沉,上半身也慢慢靠回去,显然记起了石咏是谁,与他有什么纠葛,又曾造成了什么改变。
“下官来杭州公干,顺便来探视将军。”石咏说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