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刚刚探身打量田文镜,旁边五凤的身形已经一动,在石咏耳边说了一句:“不好!”
几乎与此同时,贡院后面响起一声尖利的鸣镝声,似乎有利箭呼啸,直指田文镜。贡院里立时乱了,考生们齐声惊叫,田文镜身边的官员们一起避让,而外围负责田文镜安全的衙役们则争先恐后地冲上去——若是折损了田文镜,他们这些当差的可得好好喝一壶的。
一番大乱之下,便只有田文镜一人,立在原地大声喊:“保护四阿哥,快,保护四阿哥!”
真的,他田文镜这条贱命算什么?若是弘历在他河南地界上少了一根毫毛,整个河南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若是弘历有半点折损,在整个河南推行的新政就都完蛋了。
所以,眼下他身边这些不开窍的官员与衙役们,此刻到底都在想什么?
石咏听见那声鸣镝,脑海里也空了片刻。
什么人好巧不巧,会在贡院里安排袭击河南总督田文镜?他们是怎么算到田文镜会赶来的?若是有歹徒事先算到田文镜会赶来处理罢考的事,那么是不是也一样能算到弘历会亲身到此,在贡院里排忧解难?
石咏一想到弘历,心中“咯噔”一声,他的身体似乎反应得比脑子更快,待到他冲到石喻与弘历两人跟前,他才想到那“调虎离山”四个字。
“快走!”
弘历与石喻见到石咏,一时也呆了,一个张口就叫了“师父”,另一个则叫大哥。石咏将两人一推,三个人一起,猫着腰,便往贡院正院的一排屋舍里避去。
这时候贡院考生那里早已乱作一团,尖叫声、求救命声此起彼伏。考生们早就忘了他们作为“读书人”的尊严,有四下奔逃的,也有缩在号舍里瑟瑟发抖的。
石咏则护着弘历与石喻避开,弘历的从人这时候也一起围过来护住主人。到这节骨眼儿上,石咏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一出谋刺,就是针对弘历的,若是皇子遇害,田文镜只有玩完。当今皇帝膝下子嗣寥寥,弘历是最优秀的一人,折了弘历,就是断了雍正皇帝让弘历即位的指望;而田文镜是皇帝推行新政的急先锋,田文镜被治罪,等于又斩了皇帝伸向地方上的一条臂膀。
所以这不仅仅是“调虎离山”,还是“一箭双雕”,毒辣至极。
石咏护着弘历与石喻奔到贡院龙门处,听得外面喊杀声阵阵,田文镜带来的那些衙役似乎正在与从龙门外冲进来的凶徒对抗。石咏无奈,赶紧招呼两人折返,到贡院跟前一排考官们用来阅卷与休息的房舍跟前去避一避。
岂知三人刚刚奔到,突然从里面蹿出一名凶徒,手中举着大刀,认准了弘历,冲着他头上就劈下。此刻弘历面孔上一片惨白,却到底是没露出几分骇色,反而飞起一脚,正踹中来人的心窝,登时将那人踹飞出去。
却听石咏在弘历身边高声叫道:“弘历小心!”
紧接着弘历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撞开,接着是石咏将弘历推倒在地面上,用整个身体护住自己的头脸和要害。弘历犹有直觉,觉得石咏背后有劲风劈下,弘历惊叫一声:“师父!”
接着是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然而石咏却依旧身手灵活,一扯弘历,两人翻身滚开。
弘历被石咏护着脱险,赶紧一骨碌站起来,即便他再注重仪态气度,也忍不住真情流露,急急忙忙地去扶起石咏,口中哀声道:“师父!”
哪知石咏满身是灰,却也好端端地爬起来,喘了口气道:“我没事!”
他们一道回头,石咏彻底惊白了脸,惨然道:“五凤!”
刚才那一瞬,石咏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想的,就这么奋不顾身地护住了弘历。他绝不想死,他家中尚有娇妻幼子,他还担着好大的责任——可偏偏就在那一刻,他总不能看着当年他手把手教过的孩子就这么丧生刀下。
相识这么多年,石咏对弘历总是有感情的,甚至他连自己都未必清楚,他实际上始终将弘历视作自己身上肩负着的一种责任,经年未变。因此才会奋力去救。直到他听见背后风声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完了,这回要挂了。
弘历才该是有主角光环的十全宝宝,他凑个什么热闹呢?——即便是命在旦夕,石咏也难免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因此下一刻,在石咏逃出生天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直到他带同弘历着地滚开,再度起身的时候,才见到五凤死死抱住送入他胸腹间的一柄利刃,甚至连对方的手掌一起抱住,死活不肯放开。那柄利刃自五凤胸腹之间穿过,在背后露出一个刀尖,正滴着血珠。可是五凤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力,死活抱着刀柄,不让对方将那利刃抽出,连带着,那名凶徒拼了命想要抽出手,却也未能如愿。
这些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石咏与弘历见到五凤的情形,都骇白了脸,但两人同时被激发了斗志,一左一右各自上前。弘历飞踹一脚,将那凶徒远远地踹出去,那边五凤的随从也冲了上来,当胸一刀,那人登时了账。
石咏则赶紧扶着五凤坐下来。他看见那刀伤的情形,知道在这时空的医疗条件下,五凤势必无救,登时心如刀绞,但是口头上还努力安慰:“莫怕,五凤,我这就给你去寻大夫去!”
五凤深吸一口气,脸上微现痛楚,但强忍住了,伸手入怀,将一枚细小狭长的玉器取了出来,交给石咏:“石大人,请以此为凭,调动力量,护送四阿哥回京!”
“请转告十三爷,五凤幸不辱命,好歹护住了四阿哥,没……没让奸人得逞……”
五凤说话越来越艰难,口中开始冒出些血沫,呼吸之中带着呼噜呼噜的声音,显然是伤及了肺叶。石咏几乎想要开口劝他别再说了。
贡院里的情形瞬息万变,只在这片刻之间,五凤的手下以及田文镜的人已经基本控制了场上的情形。弘历沉着一张面孔,眼看着此前危急他生命的那些凶徒一一倒地伏诛。石喻这时也将将赶到,从旁提醒:“四阿哥,得留个活口!”
弘历正背着手立在那里,他早已动了真怒,此刻整个人身上都是犯我者死的气息。但是听了石喻的话,他知道留活口要紧,马上吩咐:“夺下他们的武器,打落他们的下巴!”
五凤的几名手下已经擒住了几名凶徒,一听见弘历吩咐,立即上前,“砰砰砰”几下,将歹徒的下巴扭脱了臼,可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步。被擒的人员之中,已有两三人咬破了藏在牙齿间的药物,瞬间毒发,顿时七孔流血毙命,可见那药物厉害至极,霸道至极。余人再也不敢怠慢,先将剩下那些还活着的凶徒牙齿间的药囊搜出来,然后将人五花大绑,一个个押至五凤身边,听候发落。
然而五凤已经无法发落这些人了,他的气息越来越短促,每一次呼吸都为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石……石大人,虎符在你手上,请你以此为凭,四阿哥行迹已露,请你,请你火速送……”
五凤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石咏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万万没想到,五凤临终之时,竟将当初他修起的这一枚虎符,又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这不行呀!——石咏扶着五凤,急急忙忙地说:“五凤,这不行,你要振作起来,这边田大人已经命人去寻大夫了……我,我怎可能知道如何使用这虎符?”
他当然知道该如何使用虎符,就算不知道,虎符也会教他。可是在此时此刻,石咏心头发酸,喉头发涩,心里惟想着能多留五凤一刻是一刻——
五凤却摇摇头:“不,不难……石大人,此物与你有缘……”
许是五凤早在当初地安门前那一夜时,就已经知道虎符的不同寻常,也略看出一二,知道这虎符与石咏颇有渊源,且凭石咏的才智,再加上此刻五凤还有些随从能够护卫。
“……若有机会,请转告郑先生,五凤,五凤好想——”
说到这里,五凤的声音从中断绝,身体往后一仰,石咏手臂顿时一沉,臂上已被那柄利刃带出了长长一道血口,然而石咏却不觉得疼。
最初见到五凤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一转眼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五凤当初那样一副柔弱之躯,却长成了这样一个践诺守信、铁骨铮铮的汉子。石咏心内有个声音似乎想要放声大哭,面上却使劲儿绷着,似乎在五凤面前掉一滴眼泪,都只会辱没了五凤的英武。
只是他这样强撑着,旁人看着却揪心,石喻立在石咏身后,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而弘历则缓步上前,伸手替五凤阖上双目,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老师请起。”
弘历说得郑重,石咏知道他已经不是在说五凤,而说的是自己,就因为刚才那一次舍命相护,弘历已经将自己终身当做亲长,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是弘历的老师,也就是未来的帝师了。
可是石咏知道,真正救了他们性命的,是五凤,是五凤啊!
弘历的声音继续稳稳地在石咏耳边响起:“老师务必节哀,切莫一味伤感!适才听来,这名壮士犹有身后之事未了……”
对!五凤说得明明白白,他们此行的任务未完,目标尚未达到——石咏陡然一凛,依言振作起精神,站起身,转身冲弘历躬了躬,对弘历说:“四阿哥,事急从权,请恕臣僭越,要替四阿哥回京之事做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