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好问题。”有经验的解说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我们目前在全球各地发现的,能和人类沟通的物品与建筑,总共有近千件。它们统一的特征,是历史悠久,曾经经历过朝代更迭,沧桑变幻,甚至它们本身就是传奇的见证者,比如这里的玉杯‘一捧雪’,和一只据说在《西厢记》里出现过的瓷枕。也许这一类文物,是最‘有料’的文物,它们的价值不止体现在器物本身所折射的社会生活与文化风貌,它们本身就能讲述。”
解说继续给参观者讲解,文物研究员们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探索,琢磨出眼下一捧雪使用的这种沟通方式的。原来,在这间博物馆的奠基人留下的笔记中,并未过多记述与文物的沟通方法,但是他提到了一捧雪的情绪能够使这只玉杯的杯身发生震动。于是后来的文物研究员们想到了以精密传感仪器传导一捧雪的“情绪”,并且使用波段仪将这种细微的震动放大,并且对不同频的震动进行解析。岂知在这一项上获得了突破,一捧雪不止能传导“情绪”,它听过石咏讲述汉语拼音的基本原理,因此它能够传导汉语拼音,甚至还包括平上去入。
这一下就已经距离沟通非常接近了,但一定程度上还是需要有人将一捧雪的汉语拼音转化成现代汉语,中间需要过一道手。这时研究人员突然想到,不对啊,明朝成化年间没有汉语拼音方案,这东西最早在康熙末年于广东出现,这说明了一捧雪竟是有学习能力的。
结果一群研究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尝试着干脆让一捧雪“学习”输入法,折腾了几年之后,这枚玉杯,果然就成为了一只成熟的、会表达的玉杯了。
“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观众中突然响起不和谐的声音,有人高声反诘,“这些都是老古董了,既不能作为普通器物,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也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审美。你们来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样繁复的雕饰,大家现在都讲究简约美,直线条。对了,器物也得看重实用性,你们谁会用这样的水杯去喝水?”
“所以我就想不通了,博物馆要耗费这么多人工,去研究怎么和这‘老古董’沟通,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问话的人一面问,一面伸手指着展柜中盛放着的一捧雪,这枚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这位观众,您是一个坦率而直爽的人,您刚才问的问题,恐怕是这里很多人想问,但是没有问出口的吧!”解说是一位脾气非常温和的姑娘,总是以别人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回答问题。“可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历史,了解我们的过去……”
她还未说完,旁边突然有人提醒:“看——”
一捧雪身边那块屏幕上,陡然跳出来一行文字,“因为美啊!”
“潮流与风向会发生变化,各种各样的美,都可能经历过不被认同的时候。可你若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你若是愿意抛去你心中的定式与成见,仔细看看我——”
“看我多美呀!”
最末是一行是颜表情,做出一个小人儿侧卧在地,以手支颐的样子。真不晓得这鬼灵精的一捧雪,上哪儿去寻了这么多颜文字来。
看清这行文字的人一起都笑了出声,心想,这真是一枚机智的文物,刚才那提问者大约万万都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
“各位,让我来帮助‘一捧雪’表述一下它想说的。”解说接上话茬儿,“在过去几百年里,我们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耕文明结束,工业文明崛起,手工匠人被工厂流水线所取代,他们所制作的器物已经湮没于历史。已经再也没有人肯耗费一生的时光,去细细打磨一只只能用于装饰的玉杯了。”
解说姑娘的话音落,展室里一片寂静。一捧雪的屏幕那里,则缓慢地蹦出了六个句号:“。。。。。。”
一切尽在不言中,尽在这六个看似搞笑,细想来却叫人觉得不是滋味的句点之中。
欣赏一捧雪,不仅仅是欣赏一只玉杯,也是欣赏一个匠人一生的手艺。留存下来的文物为已经逝去的文明写就了一个跋尾。读懂这个跋尾,则是后来者的本分。
“傻瓜,”武皇的宝镜时候不客气地教训一捧雪,“就这么一点儿小事儿竟教你难受成这个样子?这不是缺心眼儿是啥?”
“真难想象,你好歹也是经过那么多事儿的,以前咏哥儿不在的时候你经历了莫家的那一场悲欢离合,咏哥儿在的时候你也看遍了好几个炙手可热的人家那样起起落落,咏哥儿还带你去了新大陆,你看着他们从无到有,建起了一个新的世界……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把这等小事儿放在心上?”
“不,不是……”一捧雪语气恹恹地回答,“咏哥儿不在,浑身不得劲儿,光想怼人……”
宝镜一下子明白了。文物们的寿命没有尽头,尤其是像一捧雪这样的,数百年经历过的事儿全都记在脑海里,压在心上……如果它有心的话。好不容易曾经得过个咏哥儿能明白它,后来再也见不到了,一捧雪自然是寂寞的。
可是谁不寂寞?宝镜回看自己一千多年的“镜生”,也有些感慨,这一千多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了,唯独认得石咏的那几十年,现在回想起还是异常鲜明,印象深刻。
“咏哥儿说过,万事万物都有轮回,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能保持本心,积极却有耐性,就一定能等来你想要的。”
这话的确是石咏当年曾经说过的,但是却太抽象了,只能象征性地安慰一捧雪,实质上却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是一捧雪听见“轮回”两个字,便有话想说,不知为何,又缩了回去。
隔了半个月,博物馆需要调整展室内的仪器设备,为了保持恒温恒湿的状态,需要将文物们暂时都先移出去。
“各位,”开口的正是那位解说姑娘,她正在招呼各科室新加入的研究员进入展室,“这是本馆最重要的一间展室了。因此需要你们以最大的耐心与热忱来完成这里的文物迁移工作。此外,馆长还需要你们为所有的文物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极早发现‘病灶’,该‘治疗’的赶紧‘治疗’,该送文物医院的也赶紧送去。”
馆里上上下下对文物都用拟人化的称呼,老员工自然也希望新员工将这些文物当老朋友一样看待。
“对了,这位研究员,我见过你,听说你是学古代工艺美术出身的?”解说问。
“对,我先是在古代纺织品组实习,后来在青铜器组和瓷器组都待过。”这名年轻的研究院态度诚恳,望着这一批文物的眼光充满了热忱。
“哟真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
对方伸手摸摸后脑,实诚地笑笑,说:“巧得很,刚好与第一任馆长重名。我也叫石咏。”
一捧雪这会儿还老实待在展柜里,它身边的传感探测设备和屏幕都还没有拆。过了片刻,只见那传感器探测到前所未有的震动,屏幕上突然动了起来,先是闪过了一堆乱码,显然是编译设备没法解释这种震动。过了好一会儿,这种震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屏幕上的乱码消失,终于冒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小石咏,你终于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番外也结束了,全文完结了,感谢大家的订阅和鼓励,作者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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