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逸斋里,妙玉再度若无其事地收起沙盘与乩架。和妃在她身后叹了一句,道:“小师父,难道你就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怕么?”
妙玉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心早已汗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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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进十月之前,康熙曾有口谕,命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立即着手安排,御驾将于十月前往南苑行围,并召见外藩。接到口谕的当时,掌管内务府的十六阿哥与掌管理藩院的十七阿哥两人几乎想要抱头一起哭一场——怎么才刚刚回京一个月,皇上就又想着行围了?
为了早先木兰行围之事,内务府早就将内库的家底儿都掏尽了,而理藩院则不断地往户部那里去支着银子,雍亲王那张冷面,十七阿哥已经不怎么敢看了。可是如今皇上又下令移驾南苑,十七阿哥欲哭无泪,望着兄长。十六阿哥则幽幽地叹出一口气,道:“皇上龙体约摸是大好了,所以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康熙皇帝就是这样一个不服软的性子,早先他在蒙古王公面前露过病容,就一定要在病愈之后再找补回来,让世人都知道皇上还好得很。
十六阿哥伸手拍拍兄弟,道:“你这边忙完南苑,今年的差事就忙得差不多了,可以好生歇到明年五月。哥哥这儿,转过头去就是皇阿玛的七十万寿啊!”
虽说皇帝的七十万寿是一件大喜事儿,然而十六阿哥只要一想到内库的家底儿,就只想唉声叹气。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回头将差事都推在石咏头上,推这小子再去动点儿脑筋,给内务府敛点儿财去。
结果距离南苑行围还有几天的时候,正式旨意下来,却全没提御驾前往南苑的事儿,召见外藩亦改在了畅春园。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面面相觑,着实没想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突然改了主意。
但是康熙虽然不再劳师动众地前往南苑,内务府与理藩院这两处的差事依旧未歇。十七阿哥要安排外藩觐见,而十六阿哥则要准备给外藩的赏赐。除此以外,康熙皇帝还命理藩院邀请所有在京的各国公使,于十月上旬前来畅春园觐见,觐见之后尚有饮宴,除了各国公使之外,这次觐见还邀请了一部分在京的传教士、在宫中各处所供职的外国人,一起前往畅春园。
这时天气已经渐冷,石家人已经由树村的别院搬回了椿树胡同。然而十六阿哥考虑到石咏平日不怵洋人,又指着石咏将造办处折腾出的几样精巧饰品推销到海外去,自然又将石咏提溜去了畅春园,命石咏一道赴宴,帮着招呼各国公使。
石咏自然明白这种级别的国宴绝不止是吃吃喝喝而已。康熙皇帝召见各国公使,一来是想向各国展现国威,二来经过了前次鄂罗斯的事,康熙也想多少了解一下如今欧罗巴大陆的政局,考虑其对中华有何影响。
石咏打听了康熙接见各国公使与传教士的安排,晓得觐见时,各国公使将在畅春园二宫门外九经三事殿等候,依次觐见,然后再陆续进入饮宴场所寿萱春永殿。诚亲王、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等几位皇子会在寿萱春永殿相候,并负在席间穿梭走动,招呼洋人。此外,待康熙皇帝见过所有的公使之后,也会亲临寿萱春永殿,与前来赴宴的众人相见。
石咏听说了这样的仪程,便索性建议十六阿哥将寿萱春永殿的宴席做成后世西方冷餐会的形式:所有事物盛放在一边,由个人自由取用;有专人负责侍酒,不断为众人添加酒水;饮食并非最紧要的安排,关键场地要宽松,便于来回走动,与不同人交流。同时席间安排了会使用西洋乐器的传教士演奏音乐,尽量营造出一种轻松优雅的气氛。
略出乎石咏意料的是,十六阿哥对这种形式的饮宴接受度很高,连连点头说:“以前爷的西洋算学老师就提过,说是西方宫廷里的沙龙,大抵就是这样。对了,茂行,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石咏刚要推脱到他造办处两个西洋画工身上,十六阿哥就夸张地一拍头,说:“明白了,一定是你年幼时比邻而居的那个广州工匠说知的对不对?”
石咏无奈,早年间自鸣钟的事还能推给广州工匠,如今这些事关西洋宫廷,再推给广州工匠就非常不合适了。
十六阿哥不等他解释,就露出一副“可以理解”的表情,拍着石咏的肩膀说:“爷懂的,爷不问就是。”
石咏:……
一时诸事妥当,寿萱春永殿的玻璃窗上甚至挂起了几幅西方外国公使昔年觐见时奉上的传统挂毯。殿中灯火通明,将殿侧事先预备下的几百只玻璃杯映得熠熠生辉。
这次应约前来的外国公使并不算很多,但是据石咏所知,与本国有商贸往来的国度,都有公使、传教士等人出面,比如鄂罗斯、佛郎机、比利时、意大利、法兰西等等。来的全是成年男子,没有哪一位公使是带夫人出席的,可能是在京中入乡随俗的缘故。
这些洋人对灯下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樽并不陌生,但是大多对制成这样杯壁极薄,全无半点杂色的玻璃工艺很惊叹。玻璃在西方也一样能够生产,并且也已在宫廷之中流行起来。但令这些洋人们惊讶不已的是,这些玻璃器皿在东方已经可以量产,这里一大批玻璃酒樽,足有两三百枚之多,据十六阿哥说,生产的成本只有一两个银元。
公使们听了大为惊叹,眼光越发热切地在这些玻璃器皿上流连,心里飞快地盘算本国的商人若是在这里低价吃进,然后贩运到本国去高价贩卖,到底可以赚多少钱。虽说这玻璃器皿易碎,可是瓷器不一样易碎?往来欧罗巴与中国的瓷器贸易已经持续进行了几百年,没有听说瓷器易碎大家就不做生意的。
这些公使之中,就只有鄂罗斯的公使神情沮丧,望洋兴叹。他们的皇帝彼得如今正奉行贸易保护主义的政策,一切都从保护本国商贸出发,大范围禁止商贸往来,这种贸易哪怕再有利可图,他们也不敢做。
宴席举行的过程中,石咏全程在一旁冷眼观察,留意前来赴宴的公使与传教士们的一举一动。席间也有些人是石咏熟识的,比如以前他属下造办处的两个画工,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两人热情地向石咏打招呼,那名比利时的画工还用蹩脚的汉话问起石咏:“咏,你那本小册子,都翻译出来了没有?我这里有位朋友,能读荷兰的文字。”
石咏一拍头,不禁有些懊恼。他早就将当初那本薛宝琴赠给如英的小册子全给忘光了。若是他能早些记起这事儿,过来畅春园的时候顺带将这小册子带来,许是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咏,没有关系!”那名比利时画工摇着手说,“我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以后可以多多……多认识!”比利时画工的汉话还算不得太流利。
于是石咏又多认得一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此人有个汉名,叫做马国贤。马国贤大概四十来岁,据说曾经壮游整个欧罗巴,自然曾经游历过荷兰,在那里住了不少时候,因此识得荷兰的文字。石咏虽然懊悔没有随身带着那本小册子,但是他与马国贤交换了一回住址,知道马国贤就住在外城,在宣武门附近。石咏心想,反正这两人住得挺近,完全可以等回京了之后再拜访他一回。
不多时,康熙皇帝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外国公使,他由魏珠陪着,缓缓来到寿萱春永殿见一见各国前来赴宴之人。
石咏只管缩在殿内一角,默默望着康熙皇帝,自从他们一行人顺利回京之后,石咏就再也没什么机会见过康熙皇帝。早先他听说康熙已经身体复原,石咏心中兀自隐隐担心。当初在木兰围场的时候他见识过康熙的症状,知道恐怕是心脑血管疾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容易好的。
但此刻见到康熙,只见这一位的确面色红润,脚步轻健,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石咏远远望着,觉得康熙的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除此之外,他始终将右手拢在衣袖中,唯独露着左手。因此石咏暗暗怀疑:康熙皇帝取消了南苑行围,可能不是因为这位转了性子,想着要为儿子省点儿钱,而是在担心,木兰围场之事,会在南苑再上演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