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想到便做, 第二天便给他和李卫的车驾上各自挂了个大风铃, 还是从通州城里借来的, 据说是通州那座高耸入云的燃灯佛舍利塔上所挂风铃的配件。他与李卫骑起车来, 就一直叮铃叮铃地响动, 很远处都能听见, 避免了很多尴尬的局面发生。
巡视通州仓的工作繁重而琐碎, 石咏等人一直足足忙了九天,才将西仓的所有仓廒与露囤一一检查完毕,又去帮助隔壁仓廒数量最多的中仓, 一直到十月十八日,方将通州仓所有的巡检工作做完。
这几日下来,石咏早先带来的三十余驾自行车都打包卖给了户部, 同时他又接到订单, 有不少户部官员想要订购这种交通工具,甚至得到康熙突然降旨, 升任两江总督的兵部侍郎查弼纳, 也对这种车驾特别感兴趣, 想要订购几辆带到南边去, 两江总督的府衙里用, 并且指名车上最好能带上风铃。
石咏的自行车加工厂如今完全是橡胶轮胎厂的附庸, 没有半点存货,所以对于这些充满热情的订单,石咏只能说抱歉了, 他目前的存货水平就只能满足户部的集体采购需求。
可这毕竟是十六阿哥帮他争取来宣传机会, 因此石咏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些官员们的姓名与住址,打算等自行车解决一干技术难题,能够量产的时候以这几户为突破口,在京中打开市场。
雍亲王带领一干人等勘查通州三仓,的确将仓廪的情形完全摸透,不仅掌握了详细的仓廒、露囤和米粮的数字,且对米粮支领的制度进行了修订,拟定了变色陈米的处理方法,以避免日后再出现这般争抢新粮的情形。
折子递上去,翌日下来,朱批两个大字:“依议”。
雍亲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一向全无表情的面孔上多现了一点儿笑模样。余人也精神大振,显然这桩差事办得不错,所有的工作都做得扎实,措施得力,建议可行,因此得了康熙的赞许。
随即对“京通十三仓”的盘查转向京仓。石咏因为已经“熟悉业务”的关系,继续被这支巡仓小队强留着,转向京仓。又因为查弼纳升任两江总督的关系,巡仓小队只余延信、弘升、孙渣齐、隆科多、吴尔台五人。石咏依旧跟着隆科多这一队,巡查南新仓、北新仓、富新仓、太平仓。
这一次巡仓工作,比此前在通州的耗时更长,一干人等花费了十几天,才将将把南新、北新、富新三仓一一巡过,太平仓巡仓还未开始。
这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五,李卫与石咏带着几个户部主事赶到太平仓。李卫望着阴郁郁的天,缩了缩脖子,将领口拉得更高些,道:“今日怕是要起风!这差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一位显然非常怀念在户部衙门里办差的日子——至少暖和些。
“原本老子也不用出来这么挨冻的,不过就是看王乐水那老小子老胳膊老腿,在外头这么一冻,怕是会要去他半条命,这才请命,替了王乐水下来,谁能想到竟会这么久……茂行,咱们巡仓且得巡了一个月了吧!”
还未等石咏接口,已经是一股子寒风吹到。此刻石咏觉得身上的官袍根本就不保暖,冬日里的北风从领口直灌进去,能将人灌个透心凉。石咏赶紧将李卫一扯,两人避到一间仓廒内,顿觉好些。
石咏从怀中拽出个用小羊皮裹着的橡胶热水袋,塞到李卫身上,说:“先用这个暖和暖和,顶一阵,咱们不都已经是最后一个仓了吗?再撑两天,就完事儿了。”他没想到李卫竟是为了王乐水着想才来巡仓的,这莫名让石咏对李卫的好感大增。
李卫想想也是,眼下反正也别无它法,唯有憋着一股劲儿将差事办完,他接了热水袋,顿觉一股子暖意被捧在手中,接着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可是他嘴上还免不了抱怨:“这眼看就要冬至了……”
两人带着户部几个主事稍歇了一回,差事不等人,石咏他们硬着头皮又继续巡仓巡下去。雍亲王这日在户部办差,太平仓这里,隆科多却也不见人影。复检的事就只能攒着,等那两位到了再说。
待到傍晚,石咏觉得这天气更加不对劲,比早上更冷了时分,他早先借给李卫的那个热水袋也早已没了温度,伸手一摸沁心凉。但是雍亲王已经赶到,谁也不敢怠慢,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候着,等李卫将所有巡仓之事一项项地向雍亲王禀报清楚。
隆科多依旧不见踪影。
李卫将将禀报完,问起雍亲王应当如何复检之时,只听远处急促的马蹄声过来,隆科多带着两名从人亲自赶到。很明显,雍亲王神色之间一凛,随即离开李卫,背着手,立在两座仓廒之间。隆科多则一跃下马,疾奔上前,想要向雍亲王施礼,被雍亲王拦住,两人就在那仓廒之间的空地上,一问一答起来。
石咏忍不住兴叹:这风口里……得多冷啊!
可好处是隆科多与雍亲王两人的对答,旁人无人能听见,最多只能看见两人的神情。果然,只见雍亲王深深蹙了眉头,凝神沉思一阵,走过来对李卫说:“还剩多少未巡?”
李卫便道:“我等这一组只有太平仓尚未巡完,弘升世子与镇国公那里,尚有丰益、海运两仓未完。”
李卫每天巡仓之后,还要赶回户部衙门,将几处巡仓的进度汇总。
雍亲王此刻将心一横,道:“李卫,你即刻回户部衙门,将所有巡过的仓廒、露囤所贮米石数字,全部汇总,今晚一定要整理出来,明天一清早交给本王!”
李卫与石咏都是一怔:京通十三仓,京仓还有三仓未巡完,怎么竟突然要汇总结果了。
雍亲王的眼光扫至石咏身上,一时记起他不是自己的手下,登时温言道:“十六弟近日在畅春园,内务府府署里想必还有不少差事。从明日起,你先回内务府府署去吧!”
石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雍亲王当真是抓壮丁的时候爽快,放的时候也爽快,毫无征兆,说放就放了。但他无法违拗,赶紧应了声是。
这边李卫赶回户部衙门去,石咏为了向这位“队友”表示支援与敬意,转头又送了好几个热水袋到户部衙门,另外知道李卫他们要挑灯夜战,石咏又特地在外头的馆子里订了些食盒,送到户部去。李卫出来相谢,直嚷嚷着说石咏够兄弟,但是他时间紧迫,还来不及谢过石咏,立即又转回衙门去忙碌了。
*
这日京郊畅春园,一样的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康熙皇帝心事重重,不顾魏珠相劝,执意去西花园的海子旁便走动散心。
日前他已经做了个决定。
然而决定已经做出,这位帝王心头却无半点爽快,反而一再质疑与纠结——他这决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魏珠在背后悄声说:“皇上,您将这大毛衣裳披上吧!”
康熙恍若不闻,心道若他年轻个二十岁,不必,只消他年轻十岁,区区这点寒冷,又奈他何?往年这个时候,他应当尚在南苑围猎,而不应像现在这样,困守在畅春园里。他毕竟是老了。
康熙又负着手,在海子边站立了半晌。在他面前,往日平静无波的海子,也因今日凛冽的寒风而变了模样:水面是灰色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直冲岸边打过来。康熙依稀能感觉到冰冷的水点扑在他的皮肤上,这寒冷如此的真切,竟让他心底暗暗庆幸——他到底还活着。
老皇帝终于打了个寒噤,一转身,披上魏珠手中的大氅,回身道:“走!”
魏珠连忙命抬着帝辇的内侍上前,看着康熙坐上辇轿,赶紧说:“摆驾清溪书屋,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