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能被唤回来么?石咏没有分毫的把握。
午夜之后, 雪渐渐小下来, 风势也渐住, 夜空越来越清朗。石咏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已渐渐冷下来, 唯独心口那里还保有一股子暖意。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老妇人, 老人家此刻穿着一双红绣鞋, 依旧立在门楼上, 目不转睛地望着地安门北面。石咏一凝神,心知这位老人家不论寒暑,夜夜在此等候, 且不论她这般等候到底有没有意义,只是这份坚持已经足以让他刮目相看。
这时北城的灯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城内一片黑暗, 整个北城仿佛黑压压的一片乌云, 横在石咏面前。渐渐地天边泛出些清光,北城那棋盘似的街道渐渐显出轮廓。石咏心头怅然若失——他竟已经在此等待了一夜, 却没有得到分毫回应。
唯有地安门, 依旧是地安门。
就在这时候, 石咏身边的老妇人忽然转身看向他, 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在曦光之中石咏将她面上每一道皱纹都看得清楚, 只见老人家满脸的皱纹瞬间团了起来,向他凑出一个笑脸。
下一瞬,石咏听见极远处有幽微的声音传来:“小……石咏……”
石咏一怔, 这是——
陡然间, 地安门发出一阵狂啸似的呼声,似乎在对这一声作回应。在清朗的凌晨里听来,又似一声惊雷。门楼上的积雪受到震动,刷的一声尽数滑落,砸在门楼下面。昨夜那一直躲在城门外值房里的城门卫,听到声音出来探头看了一眼,见到石咏身边立着的老人家,立时又吓得打了一个寒噤,缩了回去。
石咏辨出了虎符的声音,立即心神大振,转身冲老人家行了一礼,谢过她这整整一夜的相伴——说实话,他心头一直是摇摆的,不坚定的,若没有这位老人家的坚持,他未必便在此熬过一夜去。
他行过礼,抬起头望着老人家,见这位老妇人正望着他,面上挂着笑,眼中却有一滴热泪滚落。石咏固然是看到了一点得偿所愿的盼头,但是对这位老人家来说,这却又是一个寂寞而漫长的夜晚,酝酿了一日的希望终又一次化为失望,相比之下,石咏实在是比她幸运得太多。
老妇人随即松开了石咏的手,指指地安门门楼的阶梯。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因为昨夜大雪的缘故,甚至比平日更亮些。
石咏明白她是要下楼,转回百花深处,连忙效劳,将老妇人负在背上,沿着阶梯下来,再将老妇人放下。他有些犹豫,论常理,他该将这位老太太送回百花深处去才是。可眼下他却有要务在身,须在此等候五凤,倒是不便就此离开。
那老妇人却很洒脱,冲石咏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随即自顾自转身,佝偻着腰,慢慢扶着门楼的墙壁,往百花深处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恰在此刻,远处街道上清晰传来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数骑沿着地安门外的街道飞奔而来,奔至地安门前。为首一人拉了缰,座下马匹脚步游移,座上的骑手眼中也带着几分不确定,似乎疾奔到此根本就不知目的为何。他身后的随从也有些不敢相信,低声问:“头儿,咱们这真是要……”
石咏从地安门中一跃而出,冲为首一人大喊一声:“五凤!”
五凤一抬头,见是石咏,依旧有些游移,迟疑着问:“石恩公……”
“快走,十三爷有急事相召!”石咏说着,将自己早先带来的马匹牵出,踏上马镫,努力上马。他这时候才觉出,在地安门门楼上等候了一夜,他浑身上下都冻僵了,此刻手足僵硬,几乎连上马都上不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奋力翻上马背,拍拍马儿的脖颈,转头对五凤说:“什么也别问,事情紧急,跟我走!”
五凤一听是十三阿哥相召,立即精神一振,道:“我道怎么心心念念地非要来此不可,原来竟是这个缘故,这……这真是神了!”
说着,五凤伸手入怀,指尖触摸他怀中那一枚一直贴身收藏的玉质虎符。自从昨夜开始,这枚虎符便一直发热发烫,令他觉出不妥,当即带着众兄弟往京城赶,而五凤不知为何,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地点:地安门地安门地安门……他哪怕拼了命也要及时赶回地安门去。偏生为什么要赶到地安门,五凤全无半点主意,直到见了石咏——
眼下五凤追上石咏的马匹,见他身上一件大氅并不合身,似是十三阿哥的旧大氅,再者石咏脸色青白,帽上衣上,都笼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是夤夜相候,直到这时,才将他候至。
五凤突然心下有些不安,对石咏喃喃地道:“若不是四九城几处城门到了天亮才开,我怕是能更早些回来——”
“回来就好,旁的一概不用说。”石咏安慰五凤,在过去的一夜里,京城并无半点异变,想来应是康熙皇帝尚好,那一代帝王谢幕的最后时刻,尚未来临。一切应当还来得及。
于是他与五凤并骑,数骑一道往金鱼胡同的方向疾驰。雪后的清晨,京城整齐胡同里的灰墙黑瓦被罩上了一层白色的纯净,街巷显得宁谧静美。但是这一行人全都无心欣赏,打马疾行,争取尽快赶到金鱼胡同。
石咏带着五凤一道,疾驰至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之时,府上的大管家正在焦灼等候,听见外面蹄声的的,赶紧迎了出来,看见石咏,张口便道:“石大人……”他刚想转述,自家主人已经遣人出去寻找石咏,当时悟过来命石咏一人出门去找五凤等人,这事本就不靠谱。
待看到石咏身后跟着数骑黑衣黑袍的骑者,管家一时骇然,话说不出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的……真的寻来了?
石咏浑身僵硬,从马背上直接滑下来,双脚踏在地面上,管家扶了他一把,他才将将站稳,随着五凤等一干人,一起往十三阿哥的外书房里去。
十三阿哥的外书房里此刻聚着不少人。十三阿哥应当是已经经过医治与休整,此刻坐在炕上,双膝以下都盖着一块厚毡。他见到石咏与五凤一道走进来的时候,双眼一亮,似也没想到石咏当真寻到了五凤一道回来。但是此刻十三阿哥什么也没说,只对石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沉声对在座的人道:“诸位,今日雍亲王前往天坛祭天,明日亦是如此,明日傍晚祭天毕,雍亲王将直接赶往畅春园,以禀报祭天事宜为名,请见皇上……”
昨夜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倒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然而祭天之事无法中断,雍亲王又不愿对皇父阳奉阴违,便只有等到明晚。
“自从昨日起,皇上在畅春园,可曾露面?”十三阿哥继续问。
“回十三爷的话,”答话的人声音尖细,应当是一位在宫中当值之人,“皇上一直在清溪书屋之中,未尝露面,但有三名太医并一名洋人传教士进入清溪书屋为皇上诊治,除了传教士以外,均有处方。御药房以太医院院判的处方进药,用药后太医院院判再次诊脉,出清溪书屋的时候,面有得色……”
这竟是将畅春园中的所有详情都一一掌握得清楚。石咏暗想,雍亲王这几日连续在南郊祭天,若没有十三阿哥这般事事盯着,那位恐怕真是两眼一抹黑。
石咏一进这外书房,便觉得一股子暖意兜头朝他涌过来,他早已被冻僵了手足与躯体,似乎被一团火点着了似的,烧了起来,鼻端也湿哒哒的。石咏无奈,只得伸衣袖悄悄地拭了拭鼻子,但听见十三阿哥继续问:“可曾有人入清溪书屋向皇上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