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生摘去假须之后, 神采奕奕, 眼神锐利。他挺直身躯, 微扬着头颅, 哪里像是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大叔, 浑身似乎蕴有无限的热情可以随时投身事业中去。
可是他的追问, 却一时令石咏难以招架。扪心自问石咏确实一直逃避了很久, 他会一直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一辈子,直到老死吗?
不过,石咏与傅云生已经通信通了多年, 彼此有所了解,也彼此信任。也因为这个,他们二人见面之后, 可以百无禁忌, 坦诚地交换意见。
“显见得是没想好了!”见石咏不答,傅云生冷笑一声, “不过这样难怪, 眼看你到广州来的这副架势, 显然是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再加上娇妻幼子, 大约是想在京里那温柔富贵乡里舒服着一直到老死吧!”
石咏想了想认真地回答:“目前暂且还能忍受。”
他没有理会傅云生言语里的嘲弄, 而是说出了他的真实感受:世道多艰,而他身上担着责任,有抛不下的甜蜜负担, 所以不可能像傅云生那么洒脱。只是他内心与这个时空依旧有些距离, 不过时时自我调节罢了。
傅云生被石咏噎了一把,无语了片刻,才背转身,看着他身后的厂房,看着厂房里种种“土法”所制的仪器设备,摇了摇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适应得很好,融入得很好,也试图一点点影响这个时空里的人……我却做不到。我与你的做法正相反,我在广州这里,收养了一批家人无力抚养的孩子,从小教起,让他们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将来能继承我的衣钵,不仅将眼前这间厂子继承下去,更将新式的思想和制度能够继承下去。”
他滔滔不绝地将自己最近这十几年来的经历一一说出来,同时反反复复地向石咏强调:他最不喜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制度。在京里,无数人为了争权夺利打破头,在地方上,家族宗法制度则占据了常人生活的巨大空间,最可怕的是老一辈的人们拒绝接受新鲜事物,他当初这间“炼化厂”建立起来的时候曾经生出无数风波,最后才不得不在这偏远的地方觅得厂址,将厂子建在这隐蔽的、半地下的地方。
“所以我很难想象,你和我一样是后世来的人,应当一样无法接受那些尊卑之道、繁文缛节。你竟然能在京里那样的地方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风生水起?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傅云生连连追问。
石咏顿时笑了,自嘲道:“可能因为我以前是个修文物的?所以搁在后世人的眼里,其实也是个老古董?”
傅云生又被他一噎。
石咏又思索片刻,才对傅云生说:“傅前辈,我承认对于你我而言,这个世道看起来太落后、太不如意了,令你往往生出挫败感,于我其实也一样。”
他其实也无数次地感叹,多少纷争烦扰,与令人扼腕叹息的结局,都是眼下这个时代的局限、封建制度的锅,可是要改变起来,却绝非是一代人就能看见成果的事。“但是这个时代却让我看到了一点,虽然时代不同、制度不同,但是人性是相通的。”石咏说。
人人心底都有善的一面,也都有逐利的本质。石咏最擅长的,就是看到那善的一面,因此他的心里能够时时感受到安慰,他也善于挖掘那逐利的一面,将其作为推动这个时空里的人一点点往前走的动力。
他将这个意思反反复复地表达了几遍,傅云生终于点了点头,说:“你还是比我耐心得多——对,确实是要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
石咏又说:“傅前辈想要让这个厂子里雇佣的年轻人全盘接受新观念,同样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事。刚才听您说,这些年轻人虽然是家里无力抚养,但是终究有父母家人,将来也会娶妻生子,将他们与这个社会完全割裂开,由他们来组织新的社会关系,这也是不大现实的,除非……除非,能有这么一个地方,眼下是一张白纸,能够让我们着手,直接去开创一个新世界!”
傅云生听见“新世界”三个字,眼前登时一亮,似乎觉得“英雄所见略同”,想了一回,到底还是没有把话直接说出来,而是伸手重重拍拍石咏的肩,说:“不如这样,哪天你有功夫,带我去见见你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也带你去见一样东西。咱们到那时再详谈。”
石咏登时大喜,点头道:“好啊!”
他随船带了三件文物来广州,正好让这三件也见见傅云生。于是双方约定了日子,傅云生独自前往广州巡抚的府邸,石咏夫妇也早早准备了,迎接傅云生。
傅云生一旦离开厂子,在人前露面,颏下便粘着白花花的假须,弓着背,手中拄着拐,一派老态龙钟的样子。
如英早就听说丈夫口中的这位“傅前辈”,乃是内务府营造司的前任司官,可也实在没想到是这样一副苍老走路不稳的模样。她登时看了一眼丈夫,小声说:“茂行哥该事先给老人家安排一副软轿才是啊!”她忙命人去将傅云生小心翼翼地搀扶进来,又自己去吩咐巡抚府衙的人出去雇一顶软轿来,在府衙外头候着。石咏在这边挠挠头,心想:傅前辈演技太好,不服不行!
一时石咏带着安安来拜见“前辈”,傅云生见安安丝毫没有寻常人家女孩子那样,矜持或是扭捏,大大方方地过来行礼,抬起头直接打量自己,心知石咏的确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傅云生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只外面镶着珐琅瓷的万花筒,教了安安怎么看着玩儿。安安大喜,赶紧谢过“傅爷爷”,自己捧着那万花筒去跟母亲那儿献宝去了。
石咏便邀傅云生前往去他自己暂时使用的“会客室”,他从京中千里迢迢背来的三件文物:宝镜、瓷枕与一捧雪,此刻都在会客室的多宝格上蹲着。
“今日到此一见,我是有些明白你说话的意思了。”傅云生一进屋,见再无旁人,便立时挺直了背,不再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说话声也清朗许多。“尊夫人的确是温婉心慈,而令嫒也是活泼可爱。有这样的妻子儿女,我若是你,想必也会眷恋,不愿离开。算起来,我离开咱们那个时空的时候,也有个三岁大的闺女。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该是长大成人,组建自己的家庭了,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傅云生说着说着,面上流露出伤感,坐在桌边,以手支颐,默默回忆。
这时候加上三只文物已经炸开了锅,宝镜率先发问:“咏哥儿……他,这人说,‘咱们那个时空’,是啥意思?朕明白了,原来你一向能够未卜先知,对大内秘闻也是如数家珍一样,这是因为你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而是来自后世?”
红娘的瓷枕则震惊了:“这个什么人啊?咏哥儿,他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愿离开’?他难道要劝你离开吗?英姐儿和安安都是你的家人,你离开……能去哪儿呀!”
石咏却惊讶无比地望着傅云生,因为后者没有半点反应,依旧面露感伤,默默缅怀。
半晌,傅云生突然省过来,抬头盯着石咏:“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石咏:“您难道……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响?”
傅云生一下子悟过来了,随即抬头打量这间会客室,道:“不会呀,你抵达这广州巡抚衙门,不过几日的功夫。应该没有机会修葺这里的屋舍,难道是……”
这人聪明至极,反应也极快,目光立即转向博古架,一眼便先见到那只玉杯一捧雪,登时问:“难道这玉杯是你修起的,所以你可以与玉杯交流?”
石咏点点头,眼见着傅云生走到博古架跟前,背着手,盯着一捧雪端详半天,突然一回头:“它向我打招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