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兄长面前的石喻, 早已与大哥一般高, 除了一股秀逸的书卷气之外, 比寻常人更多一股子沉稳劲儿。唯独与石咏在一处的时候, 石喻望着大哥, 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股子依恋。
石咏自是应下了石喻的请求, 答允他到会试那日, 他一定回去送考。但同时石咏也轻轻叹一口气,道:“不过大哥也就能送送你,待进了考场, 往后的路,就都得由你自己走。”
他满怀希冀望着石喻:“大哥信你,往后即便只靠你自己, 这路也一定能走得很稳当。”
石喻望着兄长, 没说什么,只管使劲点点头。
石咏则去拜托大伯富达礼, 富达礼听说石咏所托之事, 皱紧了眉, 问:“茂行, 你这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石咏拜托伯父的是, 由着石喻住在宗祠附近, 安心准备应试,无论外头有什么风声消息,都只管瞒着石喻, 免得影响他应试。富达礼深知朝中情势, 所以有此一问。
石咏将他的猜想都说了出来,富达礼皱着眉头,盯着石咏:“茂行,你真的打算这样做?我这里固然能将一切都瞒得紧紧的,但是喻哥儿那里,早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与其到那时让喻哥儿为你担忧,倒不如……”
石咏连忙打断了富达礼的话,道:“大伯,此事我心里有数,知道定是个有惊无险的结果。但就是怕这份‘惊’惊扰到了家人。喻哥儿十年寒窗,备考不易,若是为了我这个做兄长的缘故,误了他这么些年的努力,我心里铁定过意不去。所以才厚颜求大伯父帮忙。不过,但凡这几日我无事,每天过来探视喻哥儿的。”
富达礼无言一阵,终于默默点了头。石咏大喜,郑重朝这位伯父长长一躬,被富达礼扶起,顿了半日才道:“咏哥儿,你……你要保重自身才是!”
一时忠勇伯富达礼送石咏出伯府,两人在前院遇见石咏的二伯庆德。庆德一眼瞥见石咏,笑着打招呼:“咏哥儿!”可是他脚下丝毫未停,径直往门口急急忙忙地过去,“咏哥儿勿怪你二伯啊,二伯有些急事,回头再与你说话!”
富达礼与石咏互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好奇,都一起随着庆德往外走。只见庆德急急忙忙地奔至伯府门房处,门外则泊着一驾马车。看那马车的徽号,石咏立即明白这是“锦官坊”的车驾。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庆德,心道:难道是孟氏造访伯府?可若真是孟氏过来,伯府纵是再不知礼数,也不可能安排庆德出面迎接啊。
这时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锦官坊”车驾的帘子一掀,孟氏手下一个一等仆妇的身影露出,只见她端着架子,竟连车都不下,径直从车中取出两匹蜀锦,往庆德手中一递,道:“喏!接着!”
富达礼遽然色变,什么时候他伯府门口,可以轮到一介仆妇来耀武扬威的了?可是庆德却满脸堆笑,双手接下了这两匹布料,道:“烦请转告夫人,庆德自然是感恩戴德,事成之后,夫人那里,还会更有重谢!”
岂知那名仆妇撇了撇嘴角,面带鄙夷,道:“我们夫人说了,两千两能买到这两匹蜀锦,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你若是到市面上打听打听,旁人有出五千两,我们夫人都未点头的。夫人是看在哥儿和姐儿与你们府上这点儿亲戚情分,才答应帮的忙。这份恩德,盼你牢牢记着。将来我们夫人回到这府里的时候,且请你记着,该站在哪一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说着那仆妇将车帘刷地拉上,道:“二老爷,咱这就告辞了!您也知道的,咱们锦官坊如今生意火热,我这儿根本忙不过来。”
说着那车夫驱动车辆,这座锦官坊的车驾径直从伯府门口离开。庆德则在后头一叠声儿地相送。后面富达礼气了个倒仰,给石咏使了个眼色,要他不要出声,自己则站到庆德身后,突然高声问:
“二弟——”
庆德被富达礼这样一吓,腿一软险些摔倒,但是手中紧紧抱着那两匹蜀锦死活不肯撒手。“大哥!”庆德扭过脸,望着富达礼,脸上一副“怎么又来了”的模样,嗔怪道:“您这差点儿害我把这两匹上好的蜀锦给摔了!”
富达礼气白了脸,点着头道:“是,是上好蜀锦。一千两银子一匹,能不好么?”
庆德有些讪讪的,但依旧强词夺理狡辩,说:“刚才人不是说了,如今的行情,就这么两匹,少说要五千两银子,还只是开个头,往后花销的更大。弟弟不这也为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吗?”
“二弟啊,你花这些冤枉钱,究竟图个什么?”富达礼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弟弟以前可是走过不少弯路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寻着个关系,能打点打点,捞个实缺做做,为什么不去呢?大哥,知道你清高,看不上这些,可你生下来就是伯府继承人,十几岁就袭了忠勇伯,这么多年没人动过你正白旗都统的位置。可是你替弟弟想一想,弟弟当差这么多年了,连侄子都当上侍郎了,弟弟还在四品的位置上打转。大哥,你有提携过弟弟吗?既然没有,就不要再拦着弟弟自己找门路了好不好?”
庆德这一番话噎得富达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没想好出言反驳,庆德竟又开口了:“大哥,我就知道你要说旁人是卖官鬻爵,但是如今朝中新任免的官员里,十停有八停都是这样,‘年选’您听过没,就算不是‘年选’,也是‘佟选’……咱们跟佟家没交情,只能在年大将军这里想办法。您不也听见了,年大将军那里,好歹是明码标价,遇上熟人还能打个折……”
富达礼被庆德这一番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乎快要气厥过去。
“那‘锦官坊’有一本簿子,所有前来求购蜀锦的,都在那本簿子上有登记,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家求而不得,事情没办到的。所以‘锦官坊’在京中才有了这样的口碑与信誉。大哥,你看看人家!”庆德将富达礼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是他近年来难得出了一口大气,于是趾高气扬地抱着那两匹蜀锦往自己的院子过去,还不忘了扭头望着石咏:“咏哥儿,以后多学学人家做事的方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说着庆德珍而重之地抱着那两匹蜀锦,大步回去了。留下富达礼一人在原地发愣。
石咏亦是无语之至,他早知“年选”,也早知年羹尧通过京里的“锦官坊”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只是没想到孟氏的锦官坊竟然做得如此肆无忌惮,并将其光明正大地做成了一门生意,还有“信誉”与“口碑”——这……不真的是找死吗?
这边富达礼已经万分无奈地闭目叹息一声:“唉,这些年,我怕是太疏忽你二伯这里了。”
庆德素习热衷,执着于钻营,早年将闺女嫁给十四阿哥的长子弘春之后,很是得意了一阵,想要站到十四阿哥身边去,却因才具不够,没能得逞。但毕竟十四阿哥夺嫡不成,庆德误打误撞,没有因此被牵连,也算是一件好事。可谁知道他如今又挖空了心思走年羹尧的门路,丝毫不考虑孟家与石家的恩怨情仇。
石咏也是无从劝起,他知道年羹尧眼下固然是烈火烹油,但这一把火恐怕很快就会烧尽。庆德就算是能爬上去,恐怕也会跌下来,与其到那时跌得那般凄惨,倒不如现在不要抱那么大的希望。
于是他说:“大伯,侄儿听说即便是‘年选’,也不是两千两银子就能打动的。二伯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富达礼听了,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但愿如此,只是破财,千万勿惹上什么祸事便好。”
石咏也担心庆德,担心这位二伯受孟氏的蛊惑,影响石喻应考,但又再无它法,只能郑重拜托富达礼,富达礼明白他的担忧,命他放心,又嘱他自己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