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1 / 2)

接到消息, 听说好友石咏也在, 那李卫就颠儿颠儿地过来, 还带着几个衙役, 将织造局团团围住, 从松江与太仓远道而来的工匠们一起被堵在了织造局里。织造局里同时还保留了他们的罪证:一部被砸坏了的“甄霓”织机。

被逮着了个正着, 松江与太仓的工匠们却没有半点的悔过之意。被人堵在织造院里, 反而气咻咻地叫嚣个不休:“到底哪个妖妇叫做‘甄霓’?赶紧出来一见!”

此刻李卫带来的人都赶到了,两头一堵,杀威棒一亮, 一声“威武”喝起,前来闹市的工匠们登时怂了,噼里啪啦地往地面上跪, 口口声声地道:“大人那!草民们冤枉那!”

新任浙江巡抚李卫官架子十足, 踱着方步迈进织造局的机房,身后跟着王子腾与石咏, 甄霓她们这一批女匠人也在。

“进织造局打砸织机, 被人逮了个现行, 还有脸说冤枉?”李卫一点儿脸子都不给, 直接命手下的衙役过来, 要将这些从松江、太仓等地远道而来的匠人直接带回巡抚衙门, 枷一顿打发了了事。

“启禀大人,草民们真的冤枉,草民们也并非全不晓事, 织造局里标上记号的织机我们碰都没碰, 我们打砸的,真是那些妖妇捣腾出来,害人的织机那!”领头闹事的一名工匠名叫郑大,胆子也真大,冲着李卫大声嚷嚷。

李卫一下子来了兴致,笑道:“害人的织机?这本官倒孤陋寡闻了,这织机不就是用来织布的,怎么就还就能害人了?”

这时候立在石咏身后的甄霓往前踏上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对李卫说:“巡抚大人,这件事,由民女代为向您解释吧!”

甄霓是一介姑娘打扮,明眸皓齿,青春气息洋溢,叫那几名前来闹事的工匠见了,也忍不住一呆。岂料甄霓自报家门:“大人,民女就是甄霓。”

旁人听见了,一起大声鼓噪起来,什么贱人妖女之类都骂出了口。

石咏见这群工匠实在是不上道儿,当即皱着眉,道:“各位,你们都有母亲妻女,都留点口德吧。再者这织机到底是女人先制出来的,还是男人制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最后还不是以织出来的布匹说话?”

他好歹穿着官袍,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力道,郑大等人便止住了不再叫嚣乱骂。

甄霓却毫不介意那些诋毁,甚至连看都不看那些工匠一眼,自顾自向李卫与石咏等人解释:“好教大人得知,是民女与这些同伴们一起研制出了这些新的织机……”

石咏在一旁听甄霓声音清脆,娓娓道来,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甄霓她们发明的纺织机对于几处织造的织锦、缂丝之类的高级丝织品没有太大的影响,影响最大的,反而是松江、太仓一带专事棉纺织,生产布匹的寻常工匠。在杭州这里新织机尚未推广开,但这些新织机的样式已经流传到那些传统的棉纺织中心,并在那里开始被人使用。

一副新织机可以同时纺十六锭棉纱,而黄道婆当年发明的织机,一次则可以同时纺三锭棉纱,这两种织机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市面上有人开始使用新织机,导致棉纱的价格先跌了下来。而松江有不少纺织大户,只要有线就能纺织,便大肆收购棉纱,导致棉布的价格也开始稳中趋降。

这样价格“双降”的格局,立即挤占了小织户的利润空间。因此这些织户心生怨气,而且将气撒在了这出现的新织机上。但是松江一带使用新织机的织户只将责任推到杭州织造局头上,说这织机就叫做“甄霓纺织机”,是织造局一个叫甄霓的姑娘先制出来的,若没有她制出这样的机器,他们也不会随意使用。

一方怒气冲天,一方又推卸责任,再加上一点点地域之见,足以让松江、太仓一带的织户将近来的“噩运”怪到了浙江这里。于是乎才有了这些工匠们远道而来,攻击织造局,但却只是将尚未被织造局大范围使用的“甄霓纺织机”给砸毁了。

石咏一面听,一面想:织机砸毁了,只要人还在,就能再造。但若是天下的工匠们都如此狭隘,这技术就没法儿进步了。

所以当甄霓把话一一说清,然后带着忿忿不平的目光,望着对面前来闹事的工匠的时候,石咏往前踏上了一步,问:“你们,说说看,这织机究竟有什么坏处,让你们对一件物事如此深恶痛绝?”

养移体,居移气,石咏看着年纪虽轻,但是此刻身上穿着官袍,自有一种凛然威仪。他说出的话,工匠们不敢违拗,左右看看。登时有个工匠大着胆子开口:“这织机纺出来的棉纱,比寻常织布机所用的棉纱要细一点点,织出来的布因此要稀疏一点,显得轻薄,不够厚密,做夏布固然可以,但若是要做成色好的冬布,就不能够了。”

石咏听了他说的话,点点头,道:“说得在理!”说着转头望着甄霓等人,“若是织机确实有这个缺陷,你们当琢磨对策,想想应当怎么解决才是。”

甄霓等人相互望望,立即明白了,石咏是要她们解决织机目前存在的问题,而不是就此将织机一概否定。

对面工匠却同样以为石咏是帮着他们说话的,当下郑大高声道:“是这个理儿呀大人,她们做出来的织机,令市面上纱价下跌,布价也下跌,我们这些小民们眼看连糊口都难了,这难道不是害人是什么?”

岂料石咏听了这话,脸一板,说:“本官这下可明白了,感情你们纯是因为你们自己的产量低,织出来的布又买不上好价钱,所以才说这新织机是害人的东西。你们说这话的时候,要脸不要?”

“让本官来告诉你们一件事。本官早先刚刚处理了一桩洋人与织造局的纠纷。涉事的洋人,见了甄霓纺织机的先进,偷偷绘制了新织机的样子,想要带回本国去,结果被织造局的工匠们拦住了。”

石咏这时候提高了声音,道:“你们看看洋人,洋人见到了这样的工具,头一个想到的是什么?是学习!而你们呢?你们想到的竟然只是打砸毁坏,说实话,我若是海外来的洋人,见了你们这一副做派,我就只有窃喜的份儿!”

“工匠们,我也知道你们生活不易,糊口不易,可是这样提高效率的工具,你们不使用,迟早旁人会使用。你们今日砸了新织机,抱着旧织机过活,可是你们不进步,旁人会进步。待到将来洋人带着大量便宜至极的棉布倾销过来的时候,你们拿什么与洋人抗衡,就用你们的旧织机吗?”

他这一番话喊出来,对面的工匠都变了脸色,相互看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倒是立在石咏身后的甄霓等女匠人,听见这话,便相互握住了双手,暗自给自己打气。

石咏的心思很简单,眼下各国都处在工业革命前夕的黑夜里,距离黎明只有一步之遥。生产效率的提高是迟早的事儿,既然竞争迟早要到来,那么早来不如迟来。

“好,你们在反反复复地埋怨棉纱的价格下跌,棉布的价格下跌。可是我想问问你们,你们都别把自己当成是布匠织工,你们只把自己当成是寻常百姓——这布价便宜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石咏这一声,将一众工匠全都问愣了,傻站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半天,突然有个人期期艾艾地说:“自……自然是好事——”

郑大带着头掉过脸去看说话的那人,那人虽然心里发毛,语声颤抖,可到底还是大着胆子说:“我有一个家贫的邻居,平素买不起布匹,做不了衣衫,一家人出门没几件衣裳是不露腚的,所以只能轮流出门。”

“对,他说得很对!”石咏朝那说话的人微微颔首,以示鼓励:“是这个理儿。你们松江‘天下布仓’,出产的布都是好布,可是说到底,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根本就买不起布,穿不起衣。我看各位穿得都挺体面,你们能从松江到这杭州来,想必都不是手上缺银子的主儿,那么,你们谁有这个立场,能对本官说上一句——‘布价便宜了不是一件好事?’”

石咏说毕,织造局里雅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能接下这句话。只有李卫这个老狐狸,一面听,一面在石咏身后偷偷笑了出来。

“当然了,本官也承认,你们以旧织机织出来的布匹,细密厚实,质量过硬。本官想说的是,只要你们产的布真是好布,买主不会眼瞎,在价格上一定会与其他的布有差别。这个你们大可以放心。”石咏的话又软乎了些,郑大带同追随他的工匠们便一起松了一口大气。

“可是,等到新织机也能织出与旧织机一样质量的布匹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石咏冷不丁追问了一句,对面工匠的笑容登时在脸上又凝住,领头的郑大则张大了口根本合不上,几十号人,惊疑不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有些人往甄霓那里看过去,甄霓她们那些女匠人则齐齐地挺直了脊背,表情坚毅,似乎在说,她们一定能够继续改良新织机。郑大等人立即又紧张起来。

看起来,这传统技术,不改良不提升,是决计不行了。

“当然了,等到各位都能以更高的效率,又快又好地制出更多的棉布。我们官府自然也不能坐视。”石咏话锋一转,却又转了回来,“本官奉旨南下,这次是专门为了考察宁波的海关与海贸港口的。将来各位的出产,在满足了国内各处的需求之后,我们也会帮助诸位通过海贸,将产品行销海外。不会令诸位的货品在域内竞争导致一味价跌。各位,你们明白了吗?”

郑大等人彼此望望,片刻后一起跪下来向石咏行礼:“青天大老爷,您这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