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篝火在黑夜里吡啪做响, 烧木头的香味传出去很远, 引得人流口水。
野狼的呜咽声像女人幽怨的哭泣, 远远传来, 萦绕在人的周围, 时远时近。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几乎把整张脸都挡严了。他穿着看不出样子的破烂衣服, 好像是把行李里所有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
他的手边是竹筒做的水筒。竹筒翠绿, 切口未发黄,看起来用得时间并不久。
“你在看什么?”男人突然发问。
坐在旁边的年轻男子立刻摇头,目光也迅速从男人手边的弓箭上收回来。
他想去凤凰台考学, 但家里不同意,他就悄悄从家里逃了出来。结果错估了脚程,没能及时赶到城镇, 沦落野外, 他身上又没有带弓箭,连马也没有!在漆黑的深夜里四处乱撞, 身后的狼叫越来越近, 仿佛近在耳畔!
他看到这里有火光才跑过来, 幸好这个人愿意收留他让他在这里等天亮。
但年轻男人害怕这人半夜会趁他睡着谋财害命——估计这个男人也怕。所以两人都不睡。
年轻男人没有说出家乡, 只报了姓名。
这个男人却只报了名, 没有报姓。
“我叫路。”男人说。
鹿?
年轻男人想起去年传说的大梁遗脉灵鹿公子,好像被奸臣或奸仆给害了, 割了脑袋去找陛下邀功去了。让士人们好好的叹了一场,写了不少美文出来。
——莫非这人才是真正的灵鹿公子?
年轻男人当年也写过悲叹灵鹿公子的文章, 当时不免畅想了一番灵鹿公子生前死后的情形, 写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现在见了一个仿佛是真人的人,顿生亲近之感。
又难免品头论足,挑剔起来。
说起来当时的文章里也有许多人畅想过灵鹿公子还是逃脱了。固然有奸仆,肯定也有忠仆啊!当有忠仆救人!将灵鹿公子救了出去!之后灵鹿公子徜徉山水之间,日想夜梦忠仆,方为一段佳话啊!
年轻男子有意试探,又恐怕令“灵鹿公子”受惊,想他不会跟路边遇到的人吐实。
——又实在觉得这灵鹿公子如果是真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苍白瘦弱,病体支离,满怀愁苦的样子。这孔武有力的模样,只怕是个夜行八十里,单枪挑十人的勇夫!
唉,那就不令人向往了……
年轻男子一心愁肠百结,心中设计出几百种灵鹿公子的遭遇,几百个忠仆的面目,又想了一想灵鹿公子身边的忠婢、俏婢,一夜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等天边泛白,眼前这“灵鹿公子”一句话都没有,一泡尿浇灭了火堆,径直走了,叫年轻男子想道一声“珍重”、说一句“后会有期”都没来得及,十分扼腕。
凤凰台。
姜旦的胡子剔得短短的,大步流星的走在宫道上。他甩着大袖子,走路像鸭子,还喜欢走得很快,一路动静颇大,与优雅半点不沾边。
但据姜姬所知,姜旦现在已经带领了一股新风尚。人们觉得姜旦这样才叫潇洒!才叫不拘小节!
白哥说,这是因为人人都盼着像姜旦一样蠢一样傻还一样能有他的好运气当大王。
短短两年过去,凤凰台上下已经没有人会把姜旦看成高深人士了。
因为没有了龚香、蟠儿、孙菲、龚獠等人在身边遮掩之后,只凭一个春花是没办法帮他掩盖真相的。
结果就是他理所当然的被所有人发现了本性。
嗯,鲁人旦,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没有任何城府的,只有小聪明的,小聪明还不够多的普通人。
但他是目前凤凰台下所有新封诸侯王里过得最滋润的一个。
最惨的应该是魏王阿陀。
当时他与晋王同来,结果晋王封了个平王,魏王却辞了王位,陛下就从善如流的不封他了,叫他去跟鲁相打下手。
鲁相便是龚公。虽未拜相,但其权势之盛,尤胜徐、黄二人。
除了姜旦,就连她这种坐着喜欢倚着侍人而不是硬梆梆的凭几的行为也有人效仿,听姜谷说现在外面很流行收几个健壮的男仆——然后当凭几靠。
喝到半醉也喜欢叫男仆过来坐下当靠枕。
徐青焰见她惊讶,忙劝她说这都是逸事,不是丑闻,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姜姬:“……朕知道。”她只是有点惊讶。
不过也可以理解。不管好的坏的,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才会引人模仿。
徐青焰让身后的人抬上来一担书藉,说:“这是查抄上来的册子。”
姜姬命人抬下去,问道:“杀了多少人?”
徐青焰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的就变小了:“一千一百零九人。”
毕竟这些人都是按照她制定的刑律依法砍头的。
姜姬听白哥说,青焰已经有快两个月睡不好觉了。
她柔声道:“辛苦你了,到这里就行了。放你十天假,回去好好休息吧。”
然后叫侍人传来白哥,也放了他的假,让他陪青焰回去,好好安慰她。
从宫里出来后,徐青焰就不肯再让白哥牵着手了,她上了车后更是坐得远远的。
白哥温柔道:“怎么不与我坐在一起?”说着就要过去挨着她。
徐青焰猛得说:“别过来!”她的眼神凶猛又惊慌,像受伤的小动物。
白哥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已经很久没感受到爱妻软弱的一面了。心中更添了一分男子汉的壮气!
他温柔道:“我不过去,你往外看看,路上都有什么?”
徐青焰木然的目光转向车外,隔着车帘,外面的行人隐隐约约的,声音依稀传来。
有小儿的哭闹声,有汉子的大笑声,有车马的碌碌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白哥看她看怔了,也静静的不去打扰她,跟她一起欣赏这烟火景色。
在青焰制定刑律时,她并没有真的想到了以后这部刑律会取走多少人的性命。
她只是尽力合理又合情的制定了法条,尽量符合陛下的想法,以及国中的情形。
当她写下一道道刑罚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不会是血淋淋的罪人,而只是被铲除的恶行。
直到她依刑律判人入罪,然后……
然后一摞摞名册送到她面前来。她看到了无数的人受割刑,无数人要砍头、五马分尸、掏肠、剜心……
当最终计数出来共有两千零九人要死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