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仿佛连老天爷都眷顾萧霏,这一日天气晴朗。
南宫玥和萧霏出门的时候,天方亮,东边的天空一片灿烂的金色,旭日从稀薄的云层里探出半边脑袋。
骆越城的北城门早已经大开,百姓排着队,入城的入城,出城的出城……
城门外,那两间竹棚外搁起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施茶。
竹棚里,站着几个穿着一式青色衣裙的妇人——为了这次施茶,萧霏特意给这些帮工的妇人统一定制了这身青色衣裙。
南宫玥和萧霏的青篷马车停在了官道的另一边,两人挑开马车的窗帘看着斜对面的茶铺,都是微微一怔。
“霞姐姐!”
萧霏不由得脱口而出,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会在那几个青色的身影中看到一身青衣的韩绮霞,她还是梳着一条简单的麻花辫,只是头上多包了一方青色的头巾。此刻的韩绮霞正站在炉前一边搅动着药茶,一边对身旁的一个青衣妇人交代着什么。
南宫玥和萧霏一下子明白了,韩绮霞是自己请缨来教这些帮工煮药茶呢!
若非自己特意过来看,恐怕还不知道霞姐姐又为自己做了这些……萧霏心中淌过一股暖流,一霎不霎地看着茶铺。
那些青衣妇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两大桶药茶在炉子上烧着,浓浓的药茶香随着热气翻涌飘散了出去。
城门附近的不少路人自然也闻到了这股药茶香,纷纷看了过来,一个丰腴的青衣妇人清了清嗓子,吼道:“瞧一瞧,看一看,不要钱的凉茶随便喝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声音自然也传入了南宫玥和萧霏的青篷马车中,桃夭露出一丝赧然,解释道:“听说这个大姐以前是与她家男人做货郎吆喝的,现在她男人摔断了腿,在家养着,所以日子有些拮据……”
虽然那妇人吼得声嘶力竭,却也只见人从城门口的方向观望,未曾有人上前领茶。
百姓们的心里都还是有所顾虑,这茶铺说是施茶,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花样呢。
眼看着一盏茶过去,茶铺前还是空落落的,萧霏有些着急,正打算是不是下去看看,就见韩绮霞有了动作,她舀了几杯热茶,放在两个木制托盘上,然后又对那丰腴妇人耳语了一句。
丰腴妇人频频点头,跟着两人就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主动朝路人走去……
虽然说,马车中的南宫玥和萧霏看不到韩绮霞在和路人说什么,但是她的行为已经够明显了——她们在主动向路人送药茶。
连着两个路人拒绝后,有一个老者谢过韩绮霞,捧着药茶喝了起来。
韩绮霞笑吟吟地与老者闲聊着,最后还招呼那老者到茶铺中坐下了……
萧霏看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韩绮霞就是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府嫡女。
霞姐姐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萧霏双目灼灼地看着韩绮霞,只见她还在与老者闲话家常,嘴角勾出一朵灿烂的笑靥,显然是自得其乐得很。
与此同时,那丰腴妇人也送出了好几杯药茶……确信这茶铺的凉茶真的不要钱,陆续就有路人过来排队了,慢慢的,有好些路人见茶铺这边热闹,也三三两俩地过来凑热闹……
眼看着她们的茶铺渐渐人流涌动起来,萧霏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成就感。这件事是她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摸索着做起来的,她终于是做成了!
在马车中看了好一会儿,萧霏正要放下窗帘,就见韩绮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韩绮霞露齿笑了,然后对着那丰腴妇人说了一句,那丰腴妇人面露惊诧,诚惶诚恐地朝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韩绮霞解下头上的青色头巾,又整了整衣裙,信步走了过来……早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了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萧霏一不小心就看呆了,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似乎懂了些什么,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她皱了皱眉头,苦思之际,韩绮霞挑帘上了马车。
“玥妹妹,霏妹妹,你们也来了啊。”她自在地在两人的对面坐下,调皮地笑道,“我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见萧霏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韩绮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道:“霏妹妹,我有什么不对吗?”
萧霏用力地摇了摇头,压抑住心口的涌动。她很想问韩绮霞,以前在齐王府时,当齐王妃和韩淮君夫妻起了龃龉,韩绮霞又是如何自处的?
可是想到韩绮霞如今的处境,萧霏又感觉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会刺痛霞姐姐吧?
离开王都、离开齐王府的霞姐姐已经再也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烦扰了……
萧霏力图镇定,思绪嫉妒混乱,就在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喧阗声,南宫玥又挑开了窗帘,只见茶铺边的不少路人似乎被什么吸引了,目光都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南宫玥、萧霏和韩绮霞面面相觑,还没等她们吩咐丫鬟下去查探情况,就看到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她们的马车边走过,那些人面黄肌瘦,步履蹒跚,一看就是旅途劳顿。
难道是流民?!南宫玥眉心微蹙,可是没听到萧奕提起南疆最近有什么灾害,或者战乱。
这些“流民”一到城门外,就被几个城门兵拦住了,他们似乎在向城门兵解释什么,可是城门兵面露森冷,不为所动。
南宫玥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大裕律法有令:凡官员、百姓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路引,若无路引,便可将之拒于城外,甚至可以依律治罪。
这几个“流民”一看就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颠沛流离,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官府开具的路引的。
南宫玥沉吟一下,取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了百卉,吩咐道:“百卉,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卉利落地下去办事了,不一会儿,她就回来禀告道:“世子妃,那些人是从华令城附近的一个李家村里来的。”
南宫玥在《南疆地理志》中看到过华令城的介绍,那应该是南疆西南边境的一个小城,并不富庶,那么这李家村更是可想而知了,恐怕只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
百卉继续说着:“半个月前,西南一个名为武垠族的部落派了一支数百人的军队突袭了他们的村子,烧杀掳掠,他们村子的人死了大半,他们几个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来骆越城是为了投亲。”
南疆北接大裕泾州,东部靠海,南邻百越国,而西南方则是数十个蛮荒小族,百卉所说的武垠族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小族或强或弱,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的淳朴,有的野蛮,有的荒淫……他们对大裕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比如这武垠族,不只是对大裕,对其他小族亦是毫不留情,只是这个族落全民皆兵,又一贯居无定所,随遇而居,因此委实是有些难对付!
也就是说,城门口的这些人确实是流民,也难怪城门守卫不敢让他们进去,流民的蹿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导致城中治安混乱,再说的险峻点,万一有外族奸细混在其中呢?!
南宫玥思索片刻后,果断地说道:“百卉,你去跟守正说,让他找几个守卫陪着这些人去投亲,若是有亲眷在骆越城的,就吩咐胥吏将户籍暂时落在骆越城中;若是找不到亲眷的,让守正再来回报。”南宫玥心中有些忧心,既然骆越城有流民,恐怕其他的城镇也会有,历朝历代,流民都不好安置,容易为患。
百卉又下去了,南宫玥挑开窗帘,往城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守正很快就来了,对着百卉唯唯应诺,那些原本如泥塑木偶般的流民一个个都是感恩戴德,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神中闪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整个人一下子活了过来,喜笑颜开。
这些个百姓虽然生活在底层,生命力却如野草般顽强旺盛,只要给他们一滴水,一点土壤,就能重新扎根。
韩绮霞思忖片刻,出声道:“百卉,你待会儿若是得了那些流民的住址,也给我一份吧。他们旅途劳顿,怕是身子有些虚,没准会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可大可小,轻的人不过几天食欲不振、精神疲乏,也就适应了,但若是重者,没准会腹泻呕吐,这些流民家贫,恐怕是请不起大夫的。
南宫玥立刻明白韩绮霞言语中的深意,点头道:“还是霞姐姐你细心。”韩绮霞如今常与平民百姓接触,比她们要知人间疾苦,心细如发。
直到那些流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萧霏这才收回了视线,她也听到了韩绮霞的话,若有所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问韩绮霞的那些问题真是傻极了。
这个世上,苦难的人太多了,各有各的愁苦,有的贫苦,有的病痛,有的就像刚才那些流民,本来安居乐业,却突降横祸,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和亲人。
和他们相比,她拥有的太多了,出生便是王府嫡女,不只是吃穿不愁,每日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父母的疼爱,有亲人,有朋友,有她的琴棋书画……还有她的小橘。
天下的便宜又怎么会让一人都给占尽了,她也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