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1 / 2)

闺中记 八月薇妮 4992 字 1天前

先前季陶然因那玉壶之事, 几乎害了赵黼同云鬟两人, 白樘窥知他与太极会的内情, 便暗中同他商定里应外合之计, 想趁着太极会召见之时, 一举铲除。

白樘暗中曾将此计划禀奏了赵世, 得到赵世的首肯。

在赵世看来, 年前那一场宫廷内外的血雨腥风才方停歇,又因太子册立,新帝登基等, 人心渐稳,大舜也复重回安定,而太极会之人经营多年, 潜布天下, 行事不露痕迹,会众身份成迷, 若是大肆追查起来, 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又会引出什么波澜事端, 却大不利于国民。

是以只暗中命镇抚司的缇骑、以及刑部的铁卫暗中隐秘追踪, 白樘负责主持追查罢了。

谁知,不知是因玉壶之计失效、打草惊蛇了,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之后, 太极会竟风平浪静, 半年之间,并未对季陶然下达过任何指令。

直到那一天。

白清辉身为季陶然最好的朋友,又是大理寺的差官,却也仍是在数日后才听闻季陶然“养病”在家的消息。

以他的为人,即刻嗅觉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偏不管是季陶然,还是白樘,但凡刑部中人,对此事都是守口如瓶,故而那次云鬟相问,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此后,因紫衣凶魔之案,掂掇难解,得了云鬟指点,为彻底断绝此案,只得相请季陶然出马。

正季陶然养的差不多了,先去查验那四具尸首,经过一番仔细检测,果然情形如清辉和云鬟的推论吻合。

了却公干之后,清辉松了口气,相谢陶然。

季陶然笑道:“你如何竟对我客套了许多,我前两日就听闻了此案,本来好奇想看一看,家里不许我动,我又想着毕竟不是刑部的差使,或许你也避嫌,所以并未敢插手……”

清辉道:“避什么嫌,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有碍罢了。”

季陶然伸了伸胳膊,苦苦一笑,却仍是不提负伤之事,只道:“你若早寻我查验,一早就会知道凶手是故布疑阵,何必白耗这许多时间?”

清辉见他果然避而不答,瞥他一眼:“方才你说我对你客套了许多,其实,我倒是觉着恰恰相反。”

季陶然挑眉,忖度道:“你……”

清辉道:“放心,我并不是追问你是因何差使而负伤的,我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季陶然暗中松了口气,讪讪笑道:“你知道白尚书是那个性情,约下甚严。”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清辉方道:“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却知道你必会为难,故而一直不曾出口。”

季陶然对上他淡静的双眸,慢慢敛了笑容:“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竟疏远了妹妹?”

清辉点头:“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清辉最知人心,且季陶然对云鬟的心意,当真是天意昭昭,从最初的单纯呵护,到以为云鬟投水后的疯狂寻觅,甚至不惜因她之故入了验官一行,为亲戚友朋们指摘……

他们两人虽从小儿一同长大,几乎无话不谈,但从未对彼此的私情有过半句言语,或许,是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因此各自回避。

但对清辉而言,虽然做不成伉俪,同云鬟却仍是最好的知己,但他从旁相看,从上回在崔侯府解决“闹鬼”一案,便发现果然先前不是他多心,季陶然是真的有些疏远云鬟。

清辉道:“莫非,是因为她的身份已经不同?”

季陶然仰头,喃喃道:“我只是怕,越接近她,反而会……害了她。”

庭间木叶萧萧,天际雁阵惊寒,季陶然想到上次的玉壶之事,至今心中懊悔惊怕仍难散退。

喉头微动,季陶然道:“就如同我不告诉你这次我因何受伤,这并不是同你们疏远,恰恰也是相反……正因为你们都是我最不容有失的人。”

清辉抬眸。

两人目光相凝,清辉道:“我信你。只是……不要无端端就冷落了人,你若真当我们是知己,就该知道我们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样,何必苦了别人,又且自苦。”

说着,便将云鬟先前传他问话一节说了。

季陶然若有所动,面露惭色。

清辉早看破他的心意,轻轻拍肩道:“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季陶然不禁一笑。

那天他一如既往前去刑部,走在路上,忽地眼前一黑,来不及吭声,人已经晕厥。

之前同白樘约定计策之时,白樘有意暗中叫人跟随护佑,但季陶然深知太极会无孔不入,生怕走漏消息,便未曾许侍卫跟随。

只是他再想不到,这一次太极会并未派人通知,反是在沉寂半年后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雷霆行事。

醒来之后,发觉身在一间暗室之中。

一刻慌乱后,季陶然自省,太极会这次如此反常,只怕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或者此举,已是想要除掉他之意。

对方动手如此之快,他情知无人能够相救,回想往日种种,反而很快镇定下来。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更几乎因一己私念,害了他最珍视之人,若是就此了结,倒也算求仁得仁。

室内光线渐暗,想必是天黑了,此刻刑部的人大概已发现他不见,必然正全力搜寻。

季陶然心如止水,闭目静坐之际,耳畔传来一个声音,道:“井宿。”

声音略有些阴冷,却十分沉静,季陶然睁开双眸。

门扇洞开,一道身披黑袍、帽兜遮颜的影子如幽灵般,从外间的暗夜里徐徐走了进来。

太极会除了首位八座,底下又分二十八星宿,季陶然虽未入八座,却是四野之中的南方朱雀之首。

而此刻进门之人,通身玄色,只在腰间垂着一则令牌,上头镌刻着一个篆体的“黄”字。

季陶然起身,垂首道:“参见法座。”

那人微微抬头,淡纱背后的脸,仍有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将季陶然上下打量一遍,道:“可还记得,当初入会之时,会宗训诫之言?”

季陶然心中微颤,垂眸道:“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太极两界,黑白分明。”

那人道:“当如何行?”

季陶然道:“不辨亲疏,不殊贵贱,捐躯誓血,一断于法。”

那人点头道:“崔云鬟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心头忍不住悸动:“至亲。”

那人道:“当初玄座行事,自有一份私心在内,且你已经奉命而为,并未违命,且玄座也已殉命就法。故而此事于你无咎。”

他指的自是那玉壶一节。

季陶然竟略松了口气:“是。”

那人却又道:“白樘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的眼睫颤了颤:“上峰。”

黑纱底下的唇角略动:“你同他密谋之事,会众已知。背会弃法,密图反叛,可知你下场如何?”

在听见他问白樘的时候,季陶然已经预感到了,如今又闻这句,明白大势已去。

事已至此,季陶然索性道:“法座认为白尚书为人如何。”

那人道:“白樘为人虽迂执,却不负他‘白衡直’三字,当以字行世。”

季陶然道:“尚书身为刑部堂官,担负天下之法度,我奉他之命而为,虽然背会,亦是为法,跟会宗并无对冲。”

那人原本在他问出白樘为人之时,就料到他将说什么,但听了这句,仍是意外,眼神中不禁透出些许欣赏之色。

却听门外另有个声音淡淡道:“白衡直所用乃是旧法,本会乃是新法,白衡直可能做到‘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四字?”

季陶然唇角翕动,却无言以对。

国有国法,白樘自奉法而为,但正因国有国法,行事便多有约束,不得逾矩。

这也是当初季陶然激愤之下,毅然入会之起因。

门外那人哼了声,道:“你答不上来,那便也是知道原因了。‘白衡直’虽当得起这三个字,但他顽固拘泥,未尝不是自惜羽毛之故。”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踉跄入内,跌跪在季陶然跟“法座”之间。

季陶然诧异之余,定睛一看,竟不是别人,却是翰林院一位秉笔元老,神色张皇,不知为何竟出现此处。

季陶然还未发问,门外人道:“当初由仪书院因林禀正之事,虽死了一个方荏,但他的‘同好’,却多在法网之外,白衡直也派人暗中追踪调查,他也算是有心有手段了,这许多年,给他明里暗里,搜罗罪证,终究惩治了几个,然而还有更多人是白衡直无能为力者!”

比如现在跪在季陶然跟前的这位翰林学士。

门外那人停了停,又道:“那些被玩弄者,有多少可堪才俊之称却从此堕落,或死或沦丧,或者……就似林禀正一般,这些作恶畜生,他们虽未杀人,却仍是满身遍体的血腥,轻易夺走他人的前途性命,岂是白衡直所判的那些罪命所能抵过?今日,于‘渊潜’之前,就送这份大礼给白樘罢。”

季陶然似懂非懂,一直听到“渊潜”,才惊了惊。

而他身前的法座听到这里,微微垂首:“是。”

门外之人悄然无声,像是去了。

屋内法座忽又看向季陶然,问道:“倘若今日你的反叛行径不为我等察觉,查出是太极会众者,当又如何处置?”

季陶然默默道:“尚书自会依法判决。”

法座似笑了笑:“如今朝廷虽不曾大肆追缉我等,却也不过是为大局着想,迟早有一日要举国清缴,故而八座绝意‘渊潜’。但是……”

他微微停顿,才道:“你可知道‘黄诚’此人?”

季陶然有些疑惑,却仍答道:“是。”

数月前,闽地有公文递送,知府黄诚积劳成疾,因病而亡,治下百姓呈送万民书上,朝廷赞其功绩,嘉表其家人,并追赠黄诚为忠毅伯。

季陶然正不知为何法座会提及黄诚,却听他又道:“黄知府,即为我会青龙七宿之一。”

季陶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法座道:“倘若白樘查明此情,你觉着,他将如何对待黄诚?”

不等季陶然回答,他的语声之中多了一丝玩味:“你觉着白樘是会嘉奖他的忠毅,还是判他一个谋逆?”

季陶然已经明白了他在此刻提起黄诚的用意,不由苦笑。

一日之间,得两位法座相见,又听了这许多机密,季陶然自诩必死。

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是被火燎伤,却幸而白樘虽表面答应不叫人追踪他,暗地却仍派了精干好手远远护卫,发觉不妥,找来此处。

巽风及时将他救出,才无大碍。

然而同在那座宅子里的其他七位便没这样幸运了,皆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后经查证,竟都是在白樘暗册记录上的人物,其中一个,便是那位薄有名声的翰林学士。

“渊潜”,便是太极会的一个口令,一旦发动渊潜信号,会众上下,两年内不会有任何动作,彼此间也不会再有指令联系,所有人就似鱼入大海,更无任何可追踪之处了。

白樘听了季陶然所言经过,半晌无言。

思虑之后,亲将此事密禀了赵黼后,赵黼的反应却超出他所想象。

赵黼忖度半晌,道:“倒是没想到,黄诚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太极会之所以肯公布此情,也是一则警示,告诫朝廷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各州各府中,不知也有多少能吏良臣,也是他们的会众。”

赵黼自鄜州时候便认得黄诚,后他走上正途,更成为封疆大吏,在闽地同秦晨两人配合无间,所行所为,令人欣慰。

谁知却因劳成疾,痛损良才,云鬟得知,悲难自禁,哭了数场。

白樘心头明白,当初赵世下令不可大张旗鼓追查,便是顾忌此情,果然是先见之明。

赵黼淡淡地又道:“这些人狗胆包天,却也有些能为,如今又‘渊潜’了,暂且由得他们去。不过,有这些人暗中虎视眈眈,却也能叫朕跟尚书始终警醒,行事要越发谨慎端正,别落了人话柄。如此,将来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地或骂或打或杀,你说是么?”

白樘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似乎笑了声,他端端道:“遵旨。”

新帝登基后,文武百官自有些调黜拔擢等变动。

白樘自幼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自知道这个常理,古往今来,但凡是改朝换代,少不了人事更迭,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浩瀚千年之间,有多少名动史册的能吏名臣,说起来就如天际繁星耀耀,功绩为万人敬仰称颂,然而能够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

就算先前再如何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转眼间身裂名坠,也不过是君王转念而已。

比如比干,伍子胥,屈原,商鞅,晁错,韩信,于谦,等等等等,生前显赫,转瞬间沉沙折戟,名裂身死。

能全身而退者,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白樘早就做足了准备,就如同沈正引在狱中批他的那句。

所谓“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

如今看来,好像……不至于到达最坏的境地。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