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嫂那天来叫她回公馆,自然是出于徐致深的授意。
他应该喜欢她的,喜欢床上的她。这一点,在和他那段短暂的甜蜜相处中,即便他自己不说,甄朱也能非常清楚地体会到。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皮肉的羁绊,所以在她顶撞了他,惹恼了他,自己抽身离开之后,他还是愿意怜悯她,向她大度地做出了那样一个接受她回头的姿态。
在德嫂的劝辞中,她感觉出了一种来自于他的怜悯和施舍。
甄朱相信,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就能继续把这个男人给收回来,甚至让他对自己神魂颠倒——但不幸的是,她这信心的前提,依然还只限于男欢女爱。
也是因为这场争执,她才意识到,不管他此前表现出来是有多喜欢她,她想要进入他的心,真正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很难,很难,光靠睡觉,睡上一辈子,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在如果她就这样回去了,哪怕是在他面前露出一丁半点她从没有想过真正放弃他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在他的面前,除了被动地接受,恐怕再也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情难自禁之下,她之前已经搞砸了一次,令事情己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
这一次,她不会允许自己再犯错误了。
……
第二天,甄朱随道森去往施德利和轮船公司,跑来跑去,一周辛苦工作过后,事情终于得以解决,双方商定好了大致的赔偿框架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事宜。当晚,和施德利公司的人一道吃了个庆祝晚饭,回来后,甄朱以为可以预备动身回去了,道森告诉她,沪大英使馆的新领事刚上任,三天后,使馆要召开一个盛大的招待活动,他要出席。
当晚除了邀请沪各界名流政要,平时和公会有往来的诸多大洋行代表也会到场,让她一起过去,趁这个机会和那些人见个面,方便日后的工作。
“趁这几天空,你可以去准备一套适合出席晚会的礼服,算入差旅费,算是对你这段时间出色工作的奖励。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干,并且没有半点抱怨。你帮了我不少的忙。”
她的工作狂上司微笑着说。
甄朱向他道谢,去洋场琳琅的时装店里选了件礼服,配了双高跟鞋,回来后,接下来的几天,她就没有别的事了,只等使馆开招待会的那个晚上到来。
忙忙碌碌了这么久,忽然间空下来,变得无所事事,甄朱一时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这个午后,她独自逛到了饭店附近外滩的那座钢桥上,眺望了片刻的江景,回到饭店,等电梯的时候,耳朵里,飘入了一阵隐隐的,热情奔放的现场音乐之声。
在她原生的那个现代世界里,后来她虽然以民族舞蹈而著名,但在留学欧洲的时候,对于西方各种舞蹈,她也非常的熟悉。
她的耳朵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阵音乐的律动,侧耳倾听。
电梯降了下来,服务生认得她,恭恭敬敬地给她拉开铁门,请她入内。
甄朱信口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音乐?”
“一楼歌舞场里。最近请了一个波兰舞团,每晚演出,每天下午这时候,女孩子们就开始排练。”
甄朱想了下,笑着向服务生摇了摇头,转身而去,找到歌舞场,悄悄走了进去。
第72章 红尘深处
犹如误入了一场歌舞老电影的布景里, 甄朱站在门口, 停下了脚步。
半圆的以霓虹装饰的半人高巨大舞台, 猩红的天鹅绒幕布,金色的吊顶大灯, 吧台, 乐池, 围着舞台, 一张张以贝壳和云母嵌边的欧式圆桌,高脚靠椅……当夜幕来临, 霓虹闪烁,一片灯红酒绿之中, 可以想象, 这里将沉浸在何等醉生梦死的狂欢场景之中。
但这个时间,里面空荡荡的,灯暗着, 只有舞台正中亮着一排照明,一群年轻的波兰舞女, 在舞台边几个乐师的演奏声中, 一遍遍地排练着舞蹈。
她们跳的正是流行的康康舞,交叉变动着队形,掀裙,转身,抬腿,恨不能将腿够到天花板之上, 嘻嘻哈哈地笑着。
甄朱就这样站在门口的昏暗角落里,默默看着她们,渐渐地,身体里的某种感官仿佛也随了这群年轻女郎被唤醒,双脚不由自主地和着音乐的韵律,轻轻地带出了节拍。渐渐地,因为排练不顺,台上的女郎们停了下来,发出甄朱听不懂的相互埋怨之声。
乐师也停了下来,看着女郎们争执,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领舞的女郎终于发现了甄朱,用不怎么熟练的英语,冲着她喊道。
甄朱面带笑容,在女郎们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从暗影中走到舞台上,示意乐师继续,在乐曲声中,跳了一段她极喜欢也擅长的弗拉门戈舞。起先有些生涩,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的身体扭摆,旋转,足尖踢踏,东方的神秘感伤融合着泼辣奔放的吉普赛歌舞,她犹如卡门重现。
女郎们起先很是惊讶,渐渐地,朝她围了过来,有人开始模仿她的舞步,乐师也演奏的更加卖力,最后,伴随着一段昂扬至极的旋律,甄朱脚上的那双小皮鞋,在木质舞台踩出的一串繁密如同鼓点的踢踏韵律声中,她的舞蹈戛然而止。
女郎们沉默片刻,忽然发出欢呼之声,涌向了她,要向她学这新的舞步。
甄朱身体里的血液已经被刚才那一段即兴舞热燃,面带笑容,在再次响起的乐曲声中,足底继续在舞台上,踏出如梦似幻的舞步。
她教了这群波兰舞女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歌舞厅快开始准备营业,这才在热情的女郎们的相送下离开,答应明天再过来继续教她们。
舞蹈能给她带来忘情的快乐。但这并不是舞蹈家的年代。现在她是不可能和那群舞女一道,登上这里的舞台。但她们愿意学,她就非常乐意去教,并且从中得到快乐。
她从歌舞厅出来,等着电梯,电梯下来,迎面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翩翩公子,两人四目相接,各自都是一愣。
“石公子!”
“薛小姐!”
石经纶惊喜万分,一脚跨出了电梯:“你怎么也在这里?”
甄朱向他略略解释了下。
得知她搬出徐公馆独立了出来,为英商公会做事,现在是随了上司来沪公干,他诧异不已,好在他生性潇洒,不拘小节,对这些向来是不大在意的,只为这里遇到欣喜不已,讲了几句,一向是美食家的他立刻盛情邀她同去南京路上一家据说他发现的滋味极好的餐馆吃饭,点菜照例是超量的,被甄朱阻拦了,这才减了几个,饭吃完,出来已经七点多了,他又兴致勃勃地邀甄朱去跳舞,甄朱婉拒,只说要早些回去休息,两人便慢慢散步,甄朱就提了下前些时日石夫人来找自己问他下落的事情。
“你没有说吧?”
甄朱摇头:“自然没有。”
他仿佛松了口气,笑吟吟地道:“我就喜欢你生性爽快,和别的女人,扭扭捏捏不一样。”
甄朱说:“你这样离家,他们不知道你在哪里,未免顾虑,何况时间久了,你的经济来源怎么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