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休心中的眷念与憾恨层层交叠,看着座下弟子,恍惚就像看到了三百年前初见时,那个疏朗清逸如正道修士的魔头。
他一时心绪满怀,想不起说话来,目光已是光明正大地落在乐令脸上,从头顶、额际、眉心……一路细细打量。因乐令是侧坐着,微低着头听他教训,他坐在上头,也只能看到挽结成道髻的润泽长发,饱满光洁的额头,和微有些散乱的眉心——
眉心散却是元阳已损之征。可这秦朗自幼便入罗浮,虽是住在步虚峰,他偶尔关照,也从未听过此子有过什么关雎之思,怎么会损了……难不成是这几十年间,还有没向他交待的事?
秦休忽地有些坐不住,起身走到乐令面前,亲手挑起他的下颏,看着那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
细看之下,那眉又似并不散乱,倒不大能确定是否已丧了元阳。且门中不忌双修,亦不忌成亲,只要不是正式订亲,都不必告知长辈,就是真失了元阳,他也在可管可不管之间。秦休自矜身份,不曾开口细问,反倒被手下那微微颤动的肌肤和虽然略带僵硬,却柔顺得令人心软的态度吸引了注意。
乐令垂下眼皮,防着目中杀机和算计之意落到秦休眼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着,心中却转着与秦休绮念完全不同的念头——他是怕秦休细看之下真认出他来。若是一个元神真人在这么近的地方出手,说不定只要一掌便能打碎他的金丹。
秦休指尖的热度炙得他心底发痒。
这些年已经习惯了黑蛟冰冷的体温,这样的热度、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都让他难以忍受。他恨不得立刻将此人的手砍断,再将他的魂魄捉出,用魔法熬练,以偿自己身死道消之恨。
就在他忍不住露出阴沉神色,喝止秦休时,殿外忽地传来一道空洞僵硬的声音:“弟子秦弼拜见师父。原来堂弟在师父这里,师父待堂弟能如亲传弟子,弟子这就放心了。”
秦休的脸色蓦然冷了三分,将眉清眉散这等小事都丢到了脑后,拂袖回到上座,冷肃如冰雪地对秦弼说道:“你终于结丹了,总算不负为师的期望。只是你师弟在外办事,却比你结丹更早,你也要多向他学习,有时间多搁在修行上,不可一味只靠着为师指点。”
秦弼稳稳当当地跪在地上,谢过了秦休的指点,起身之后却不退下。秦休当着他的面却不能再那样细看,更不便多问什么,想着来日方长,便开口吩咐乐令:“你才从外头回来,也该早些休息。一会儿秦弼便领你到洞府安置,你从前洞府的东西,他们都会给你送过去的。”
乐令连忙起身,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答道:“多谢秦师叔关照,弟子这就告退了。”
秦弼也在旁施礼告退,秦休却特地对他说了一句:“你与秦弼不比他人,都是我秦家晚辈,我照顾你也是理所当然的。景虚师兄既已不幸蒙难,以后你便和秦弼一样,可以到陵阳殿中听我讲道。”
85、第 85 章 ...
乐令与秦弼一道出了陵阳殿大门,秦弼脸上才恢复了一丝活气,淡淡说道:“我结丹出来,就听到一个师侄说你回来了。本想去找你,又听说你被师父叫去了,就去了陵阳殿见你。方才师父是在替你看伤吗?难道你在外头时伤了识海?”
乐令只摇了摇头,默默跟着他往山下走去。顺着山间石阶往下走了一阵,乐令算着方位,却发现他们俩走的就是去秦弼洞府那条路。他顿住脚步,微微拧了眉,对秦弼说道:“堂兄,朱陵真君和秦师叔都要我搬到问道峰,我还要去万象殿问一问以后住在哪间洞府。”
秦弼对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已不复在陵阳殿中的死板:“我来之前便安排过了。自今日起,你便与我同住神霄崖,以后咱们兄弟也好互相照应。”
他如今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骄傲之中带着脆弱,只是外表冷淡疏离,内心却没有支持着那份傲岸的自信风骨。乐令不由得默叹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到远在蒿里峰的池煦,又感慨起了人生遭际何其奇妙。
于是他也笑着打起了太极:“还未恭喜堂兄成了掌教嫡系。我虽说是借住在问道峰,毕竟身份有些尴尬,以后都要靠堂兄关照了。”
秦弼脸色似乎有些发红,温和地谦逊道:“什么关照不关照,你我之间还用说这样见外的话。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掌门嫡系,师祖即位时也说过,池师兄天姿卓越,性情淡泊冲谦,正是掌门的不二人选。他老人家只是代掌其责,待池师兄阳神有成,自然还是要还位于他的。”
待池师兄阳神有成……这个时间一推推出几百年去,还不知池煦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是真活到了,万一到时候朱陵还是洞渊成了合道道君,华阳道君的话便不会再那么有效,池煦也不可能与道君争执,只能自己退让。这步虚一脉么,这几个人或者能勉强活下来,但……
以后的步虚一脉,就只能是从前的问道峰了。
秦弼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他误会了自家师祖和师父的高风亮节,忙解释道:“我这回虽是借了步虚峰的洞府闭关,却绝无借师祖之势,搬到步虚峰的意图。师父与云师丈也仍是坐守问道峰,如今云师丈闭关,也是在陵阳殿下方的洞府……”
云铮不是在陵阳殿里闭关?
上回趁他移宫时用魔种干扰,害他走火入魔时,因为时间紧迫,忘了看他身周情况。若是人不在陵阳殿,正好方便他去动动手脚……
乐令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纯洁无比的笑容,拉住秦弼问道:“我与云师叔也曾一同出使莲华宗,这些年多蒙他照顾,回来也该拜见。就算他闭关了,我至少也该在门外行一礼。”
秦弼有些愕然,又有些感动。自己这个堂弟竟是这样知恩图报,不仅回山就去拜祭景虚真人、谒见他师祖、师父,就连毫无关系的云铮也要尽足了礼数,真叫他佩服之余也有些惭愧。他反省了一下自己在师父面前服侍的太少,带着乐令便往山上走去。
那座山洞灵气充盈,但是洞门紧闭,已化在山林草木之间,除了秦弼这样本就知道洞府所在的人,根本就发现不了那座洞门开在哪里。秦弼在前头略略寻找了一阵,指着一片爬满蔓藤和苔藓的峭壁说道:“喏,这里便是云师丈闭关的洞府,那几条青藤后掩着一块石头,就是入府的机关。”
乐令小心记下了洞府位置,对那机关倒是不置可否。前些年在门内,他成日跟着徐元应学阵法,连守山大阵的布局都在他脑中,就是这问道峰上另有什么布置,只消多费几分心力也能解开。
本以为云铮是在明性峰闭关,或者至不济也要在陵阳殿,哪想到竟是在这种无人关注的地方。这真是……真是天赐良机,若不趁着这机会把云铮祭炼完全,上哪里再找这么好的机会去!
他激动得几乎压不住唇角笑容,在秦弼颇有几分敬意的目光中一躬到地。这一礼他行得全无挣扎,也不像在秦休面前那样暗含恨意。他先谢云铮选了这么好的地方,也谢过秦休和洞渊真君没将他弄到别处闭关,平白送了他一个大好的元神真人傀儡。
行罢了礼,他心底那点欣喜还未散去。虽然眉目唇角都不曾泄出笑意,却别有一种熠熠容光从内里透出,衬得他神色一时鲜活起来。秦弼从小和他在一起,却极少见他这样生动鲜明的神仪,在一旁看得移不开视线。
乐令很快压下那腔喜悦之情,神色恢复平静,回身请秦弼带路。两人目光相交,秦弼忽然又想到两人从前在一起时,乐令总有种勉强顺从他意思的感觉,心头止不住有些黯然。
不过即便如此,要他就此放下心中情愫,把乐令只当作普通亲人,他也……绝不甘心……
他一把抓住了乐令的左手,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慢慢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咱们不要再在外面浪费时间,还是早些回洞府中,谈谈这些年你我各自遭际吧。”
他的手抓得及紧,仿佛是怕乐令抽回去一般。他也不敢回过头去看乐令的神色,只是从乐令不徐不疾的脚步中觉出他心神平稳,至少是不讨厌被他这样牵着手下山。
虽然说着该早些回府,秦弼也没有跨剑飞行,而是一步步走下宽阔平坦的石阶,向乐令指点着周围景色。这罗浮山中有阵法支持,外界风霜不能侵入,山中景致也不分四季,时时都是这样郁郁葱葱、沁人心脾。
这样一路下山,真有几分与倾心之人把臂游玩的意思了。两名金丹宗师同行,自是听不到脚步声与衣襟拂动的细碎响声,但至少能时时刻刻感到身旁之人,握着那只毫无挣脱之意的手,亦觉着身周满盈温馨了。
短短一段山路已到了尽头,秦弼便又领着乐令进到新洞府。那里事先已有杂役弟子布置过,床榻桌椅都十分干净整洁,只是他从前惯用的一些家什器皿都找不回来,叫人换成了一色全新的。
秦弼也感觉不出这屋里和从前有什么不同,施法弄了热水泡茶,颇有主人架势地叫乐令坐下谈心。
就是他们两人朝夕相处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心事可谈,就连身体联接得最紧密时,心思也各在天一涯。如今几十年不见,若谈得出什么心来,也是秦弼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乐令看,而乐令却要千方百计再将那颗心装回去。
不看、不接受,但是也不敢、也不愿从这件事伤害秦弼。乐令只能侧坐在石墩上,半倚着汉白玉圆桌,看着眼前心思犹自剔透如少年,年纪在他面前当真也只算个少年的秦弼,听他说那些隐晦而又其实无比明白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