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她就听见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乡音触动了心肠,千请万托的求王四郎给泺水送信,她五岁多上头叫人拐了,这家暗门子里呆几年,那家娼院又呆几年,一路转卖到了四川。
当时年小本不记得家乡何处,卖到门子里先在灶下烧火,又学弹唱,七八岁上下就穿红着绿的托了盘儿上菜,有回给客人端酒,说了两句,那客人便道这丫头还是个泺水人啊。
从此记得牢牢的,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年纪一日日的长,老鸨哪里会放着个摇钱树只叫她开花不结果,学的一身吹弹唱打,朝迎暮送浑浑过了两三年,为着陈客商席上一声戏言,说王四郎看中那个就给赎了身叫他带回泺水去,这才又勾动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给她捎个信,托了人寻一寻,出来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儿,姓甚名谁俱不记得,又没甚记认,大海里头捞针,实属不易,能不能寻得着还看她命里有没有这个福份。
谁知叫陈客商听了满耳,他是个多事儿的,自家脱不得个色字,只以为旁人也是一样,玉娘在行院里就不得宠爱,只因不肯与人过份调笑,来找乐子的爷们哪个不欲寻个千灵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妈妈听见有人愿给玉娘赎身,不好也将她夸个满口,用了八十两银子,赎了她出来。
走的时候扣了她这些年体己钱,如今带来的这点子行李还是领回去叫陈大姐办的,为着这个,陈大姐派身边的管事老妈妈把玉娘叫过去教了四五日的规矩。
“怎的,你莫不是当她是我买来给你倒洗脚水的?”王四郎原就不会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长进,几杯酒一吃就满脸通红,不等玉娘算盘两个把菜治上来,就掀了帘子要进屋去。
秀娘听见这番话倒不作声,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拐了去,不定怎么样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儿抱起来想把她带到西厢里去睡,王四郎却拿两根手指头捏牢蓉姐儿的鼻子,把她闹醒了。
蓉姐儿醒了也不曾哭,迷迷蒙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来黑壮得多了,蓉姐儿又是一年没见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声儿。
秀娘把她抱起来颠一颠,指了王四郎问:“这是谁呀?”
蓉姐儿两只手搂住秀娘的脖子,把头贴在她肩上,压低了头,一半儿藏在秀娘怀里,露了一只眼睛睨着王四郎,娇娇的喊声儿:“爹。”
王四郎把她抱过去往上抛了两下,一家子人乐成一团,大白以为王四郎要把蓉姐儿扔下来,绕着他的脚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来,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给抓出血来。
“大白,不许闹!”蓉姐儿伸了指头教训它,她给王四郎一闹人又精神起来,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鲊小鱼儿给大白吃。
大白歪着头咬鱼干,一个吃尽了又要另一个,蓉姐儿把小手指头伸过去骗它,它只闻一闻,伸了舌头舔舔她,一人一猫玩成一团。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儿干丝进来的时候,王四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脚上给他脱鞋子,蓉姐儿不识得玉娘,她还没进屋来呢,蓉姐儿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视着玉娘,伸手点住她,虎着脸说:“你是谁!怎的在我家!”连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咙口里“呼呼”出声。
玉娘正觉尴尬,秀娘自里头出来,阖上帘儿摸摸蓉姐的头:“这是玉娘,是你爹从四川带回来寻亲的。”说着冲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红,就要淌下泪来。
她自家也知道,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来,若是遇上个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讨一顿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声好气儿的同她说话。
她手里端了碗,一摆上桌就跪下来,哭得痛人肝肠:“奴并没甚个指望,从那地界挣脱出来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当个佣人使唤便是,烧灶浆洗织布绣花奴都使得的。”
秀娘把她拉扯起来,看见算盘在外头立着不敢进来,打量了回还真没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这两人睡在一个屋,只好叫他睡在厅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声,招招手儿把算盘叫进来,到西厢房抱了被子铺盖:“委屈你打个地铺儿,把门关严了烧着炭盆儿,明儿再叫人来隔屋子。”
算盘立在外头冻得耳朵都红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两手合什了作拜,抱了铺盖在墙角铺上,知道她们要说私房话,待要拢了耳朵不听,秀娘又道:“你随我来,我带你瞧瞧你的屋子。”
说着抱了蓉姐儿,带着玉娘去了院里的西首的屋子,算盘赶紧跟上去在屋子里点了个炭盆,新粉过的屋子刚上了桐油的家具,玉娘再没想着自己还能住这样好的屋子,她在陈府是跟下人住在一处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寻常,知道是陈大姐办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说:“这是我小姑子的屋儿,去了公爹家过年,没几日就要回来的,你且住着,明儿寻人买张现成的床来。”
玉娘赶紧摆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儿,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来了,奴给她守夜。”她一路跟着回来都怕王四郎家里是个母老虎,身契儿在她手里捏着,这回若再被卖了,又不知道流落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