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千百遍,都始终想不通进攻大漠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也要学着黄彪,一举将匈奴留在后方的大本营连锅端了?这片沙漠里隐藏的危险,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一场沙暴,一个不良的向导,一个倒雾的天气,就可以将三万人连骨头也不剩的一口吞了。我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能任由他任性冲动,不见到他,我是不会回去的。”
“可是大人……”
“不用说了,”青夏打断宋杨的话,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处理的。”
“大人,那个女的又跟上来了。”
一个传令官突然跑上前来,青夏和宋杨闻言,齐齐站起身来,向传令官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高高的沙丘上,一名一身火红的少女骑在枣红色的骏马身上,正向他们热情的摆着手,然后唰的一声甩开鞭子,就向他们奔了过来。
少女径直跑到他们的身边,却并不进营,只是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枯树旁停了下来,将马拴住,在地上铺上一块毡子,就坐在了上面,一副要休息睡觉的样子。刚要躺下,突然想起什么,腾的一下跳起身来,一把拔出小巧的弯刀,呼呼喝喝的叫道:“谁敢半夜爬过来,姑娘就给他一下好的!”
“大人?”宋杨音调微微上扬,询问的说道。
“不要管她,”青夏摇了摇头,“这个小丫头,也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二日继续行军,过了龙牙沙漠,就不再是一望无边的沙丘,偶尔还会有绿洲和河流,再多行两日,就会是匈奴各个小部落的居住地,再往前,就是西域诸国的城池了。当晚,大军在草绿湖休息,长久以来没看大植物没看到河水的楚军终于回复了几分力气,补给了水源,又打到了一些野味,这一片的兔子窝几乎被大军翻了个遍,想必从此以后,草绿湖一代的兔子就绝种了。
名叫阿洛贝的少女一路上不远不近的坠在大军的后头,黄彪等人甚至怀疑她是敌方的探子,要去将她结果掉。若不是青夏拦着,这小姑娘可能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这天早上,终于到了匈奴第一个聚居地——土阔浑部。
今日的土阔浑部和青夏三年前见到的已经大不相同,肥美的牧草虽然更胜昨日,可是却没有了吃草的牛羊,更没有了放牧的牧人,所有的毡帐都已经消失,青草凌乱,一看就是有大批人经过践踏,满地的尸首和鲜血吸引着漫天的鹰鸩在这里开设华丽的盛宴,腐烂的味道直冲人的口鼻,连空气里,都是嗜血的味道。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汉子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有几名年轻的新兵当场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大人,”宋杨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蹲在地上拾起一只黑色的头盔,追到青夏的面前,声音微微有些干涩的说道:“是陛下来过。”
青夏面不改色,双眼却微微的眯起,她的双眼凌厉的扫视着四周,久久的不发一言。
大军一片静默,无人敢说一句话,直到阿洛贝从后面冲上前来,惊恐的大叫了一声,才算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寂。
黄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想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这,这大皇下手也太黑了点吧,这都是些女人和孩子啊!”
军队中渐渐有了喧哗之声,进入沙漠之后,青夏就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这些帝国的战士们,一来为了稳固军心,二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大漠上,也不怕会泄露了消息。
青夏默不作声,突然抬起脚,一步一步的走到血泊之中。
遍地的青草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所有妇孺的尸体都以诡异的姿势呈现着,年老的白发苍苍,足足有七八十岁,年幼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还有的年轻女子裤子被扯下一半,下体血肉模糊,狼藉一片,一看就知道是以什么方式屈辱而死,遍地都是牧民家中的财物,牛羊早就已经一个不剩,除了他们这群无言以对的南楚人,就只剩下那些叫嚣的鹰鸩在不停的尖鸣着,竟然毫不怕人。
阿洛贝的呕吐声仍旧刺耳的回荡在空气中,所有的楚军眼睛都有点发红,他们都是帝国的精锐,出身都是上层的氏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战场上也是最最勇猛的战士,刀锋凌厉,可以追随他们的王走遍天涯海角,杀死所有凶猛的敌人,可是他们的屠刀却从来没有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即便是曾经配合青夏完成过绝户计的黄彪,也不曾这样大规模的杀戮,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鼓噪的情绪在胸腔里回荡,有人的面皮渐渐发白,眼睛充血,双拳紧紧的握了起来。
阿洛贝喃喃的声音不断的冲击着众人的耳膜,红衣少女咬着嘴唇,一张小脸满满都是愤怒,一遍又遍的重复着“魔鬼魔鬼”,像是一柄柄尖刀一样一下一下的狠狠插在众人的心里。
嘭的一声,一名士兵的长刀突然掉在地上,刀锋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愤怒的情绪在军队里迅速的蔓延了起来,有些士兵干脆摘下头盔狠狠的摔在地上,以发泄心中的怒火。
他们跋涉万里,只为了营救他们心中那个孤傲决绝、气吞山河的王者,那个他们誓死追随的帝王,却不想九死一生踏进沙漠之后,面对的却是这样血淋淋的事实。
跋涉万里,随扈而来?
“都干什么?要造反吗?”宋杨转过身去,怒声喝道,只见一名士兵正要脱下印着大楚军凯的铠甲,不由得大怒,唰的一下拔出腰间的战刀。
刀锋锐利,刚刚指向士兵的脖颈,唰唰声齐齐响起,二十多名士兵同时拔刀,站在那名士兵的身后,刀锋隐隐带着锋利的寒芒,对准了宋杨的胸膛,宋杨麾下的黑衣卫见了大怒,也一起拔刀,寒芒相对,杀气弥漫,其他的南楚军人围立在一侧,各怀心思的观望着。
这队一路出生入死、互相扶持的南楚精兵,终于在这一刻生出嫌隙,刀锋相向,剑拔弩张。
这时,一个清淡但却冷冽的声音突然响起,年轻的将军站在死人堆里,蹲在地上,仔细的翻看着那些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只是淡淡的说道:“你们都当我死了是吗?”
声音不大,可是刹那间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众人的心上一样,让所有人的头脑顿时都清醒了起来。从海市到北地,从北地到白登山,从白登山到西北大漠,这个昔日里看起来文文弱弱、锦绣公子一样的东南大都督已经深深的威慑了所有的人,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于给她半点轻视。一路上,这个单薄消瘦的当朝一品大官每日睡得最晚,吃的最少,和普通士兵一样,甚至比普通士兵还要坚忍,算无遗策,智谋绝顶,见识广博,对于北地的了解甚至超出那些常年居住于此地的向导,无人不心下佩服。
一万双眼睛齐齐转过去,看着他们的头领站在死人堆里,不断的翻动着那些死去的尸体,人人大惑不解,不解中甚至还带有一些希望。
青夏在死人堆里翻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众人之前,眼神锐利的在之前拔刀的那几个士兵身上扫过,不带一丝感情的寒声说道:“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大人,”
“跪下!”一名士兵刚想辩解,青夏眉梢一挑,突然厉声喝道。那名士兵一愣,就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满眼的不服气,还想说什么,可惜还没张开嘴,青夏就嘭的一声重重的踢在他的膝盖上,士兵一下就跪在地上,一张脸憋得通红,就想要倔强的站起身来,却发现都督的刀鞘狠狠的压在他的肩膀上,竟让他丝毫也动弹不得。一个巧劲使出,士兵一个头就轰然磕在地上。
“你这个头,不是磕给我的。”
青夏面沉如水,伸出另一只手,两只金元宝抓在手中,上面还染着血,嘭嘭两声就落在地上。众人奇怪的看过去,只见那赫然是中原的宝货,上面还刻着楚皇的昭明封号,赫然是南楚的货币。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们都是我大楚的精锐,难道想一辈子只做一个马前卒吗?”青夏眉头轻蹙,缓缓的沉声说道:“凡事多动动脑子,宋杨,去拖一个尸体过来。”
宋杨应声领命,将一具尸体拖拽过来,发出阵阵恶臭。这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致命伤在脖颈上的一刀,满身暗红色的血污,颈颈上的血已经凝固,胸腹己经被鹰鸩啄食的露出森森白骨,看起来十分可怖。
青夏蹲在尸体前,拿出一个水囊,倒在老妇人的颈项上,也不管脏,就用手去擦拭她脖子上的污血,渐渐露出那个长及一指的伤口,抬起头来对着士兵们沉声说道:“南疆边军所用的战刀,是南疆寒铁所铸,排行为大陆刀柄第三,仅次于黑衣卫的精芒刃和北秦的璃雪铁,最大的优点就是锋利、坚硬、不易折、后背刀宽,在沙场上砍进敌人的骨头里可以迅速的拔出,不至于被骨头卡住或者折断崩口。你们都是接触过南疆边军的人,你们想想,若是这样的刀砍在这名老妇人的脖颈上,会出现什么效果?”
众人沉吟,一名三十多岁的老兵突然说道:“那这名夫人的头,想必就要断了。”
“对!”青夏拍拍手,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那两只宝货说道:“这个金元宝,是刚才拾到的,被一名妇女抱在怀里,想必不是有人后塞进去的,那么,你们再好好想一想,她为什么会有我大楚的元宝?”
场中士兵默不作声,青夏继续说道:“陛下出兵塞外,所带粮草不多,见到居住地,显然就向他们购买了马匹和粮食。他若是想要杀了她们,又何必惺惺作态的给了钱再杀了他们?这里除了妇女就是孩子老人,没有任何作战能力,陛下所帅三万,若是想要杀人,这些人怎会机会反击?如今这里还有出鞘的弯刀,显然在战事开始之时,还有人有机会拔刀反抗,试问若是我南楚大军到此处,怎会给他们反击的机会,更有士兵会仓皇到将头盔遗失?再有,刀枪不符,伤口完全不是南疆边军所用的兵器,这么多的疑点摆在这里,你们不去深思里面的原因,就这样胡乱动手,可知罪吗?”
她之前所说还心平气和,越到后来声音越是低沉,到了最后两句隐隐已有尖锐的锋芒,如断金石般凌厉。
二十多名拔刀的士兵皱眉细想,一名士兵突然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其他人也随之跪下,沉声说道:“属下糊涂。”
青夏转过身去,双目半眯,看着场中流满鲜血的匈奴百姓,突然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的说道:“敌人已经来了,有人在陷害我们,我们若是再不快点,就要出大事了。”
当天晚上,就在土阔浑部西面安营扎寨,所有人都心思沉重,有莫名不知底细的敌人在身旁伺机而动,任是他们人多势众,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仍旧有些担忧。
宋杨将烤熟的囊端过来放在青夏的面前,说道:“明天还要赶路,多少吃一点吧。”
青夏点了点头,拿起那只肉囊,小口的咬着。
“大人,”宋杨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今天你说的话,可是真的吗?”
青夏动作顿时静止,缓缓的转过头来,看了眼宋杨,说道:“你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