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众人均都轻轻地抽了口气,却是无人反驳:此事是把四宫都给牵扯进来了,刘用的身份根本无法承担这个结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没有别的出路。
席间热络的气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时,外头又飞跑进一个小中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刘师叔坏事了……刚范爷爷传信出来,说是后日让他在东厂私室凌迟……乾清宫所有使用人等一律须去观刑……”
刚举起的酒杯,当地一声就落到了地下,一时间,这群全皇城最有权势的太监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惊疑不定地互相对着眼神。
而随着这个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头面上的种种情绪,到末了,也是渐渐地全都化成了一种很单纯的感觉。
恐惧。
皇帝几乎永远都不会不经审判就诛杀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会轻易判死。对大臣,最残忍的处罚也就是夺职在家闲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骧,就算是能和宰执大臣手拉着手说话儿,就算一般的官员见了面,也要陪着笑赶着称呼一声‘公公’……宦官也始终都是宦官,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而已!
一个人心思不纯,‘君子敬而远之’,一条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这顿酒,现在是没有多少人能喝得下去了。
人群沉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沉沉的天空中,这一排屋舍渐渐地都亮起了灯火。空置着的一间屋子里,还能隐约听见压抑着的几声低泣——刘用的徒子徒孙,应该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处,两人进屋坐下,摸着茶杯,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柳知恩才叹了口气。
“真就是巧合?”他没头没脑地问。
王瑾却是心领神会——这一阵子,因为永安宫出事,孙嬷嬷基本都没过来了,柳知恩现在,是代表徐循在问他的看法。
“皇爷会如此反应,的确是巧合。”他低沉地道,“马十说得不假,你也知道那位爷,气头上顾得了什么。这又是家事,气性上来就去永安宫了,回来以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后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人得培养出相应的风度一样,一个皇帝毛毛躁躁的,听风就是雨,怎么让底下的大臣们信任他对于政事的判断?如果皇帝没有雄心壮志也就算了,偏偏这又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自然更爱惜羽毛注意形象……可这事又把皇后拉扯进来,关注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费点心思。想来,皇帝是没少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刘用倒霉就倒霉在这点上了——皇帝的错误,却必须得他来买单。
听到王瑾说了这话,柳知恩心里就真正地松快了:他服侍皇帝这些年,也是很了解他的。既然心里后悔了,便不会不讲理地迁怒徐庄妃——这要不是庄妃当时几句话把他给堵回去了,让他在那么多人跟前把皇后骂足一炷香的话,此事现在只会更不好收拾。
“现在外朝还没有风声吧?”他皱了皱眉,“归根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是吃饱了撑着为皇帝担心,只是这事把徐庄妃给卷进来了,他不能不去跟着操心——别又和贤妃事件一样,成了大臣们指桑骂槐的对象了。皇帝封孙贵妃,给了金宝,大臣们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就顶着不让用贤妃嘉号?不就是因为以徐娘娘在南京的遭遇,她若得了贤这个嘉号,意思不就是当时闯宫的大臣不贤了吗?有了这个先例,以后在特殊时期,或是有危急情况时,皇帝要躲起来不见人只用印信,大臣是认还是不认?闯宫是闯还是不闯?
不过,没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时,大臣基本也都懒得插手皇帝家事——又不是天子家奴,关注人家的后宅做什么。在柳知恩心里,这件事就是传扬出去了,顶多也就损伤点皇帝的形象和孙贵妃的形象罢了,坊间多出几本讽喻的杂剧而已,也连累不到徐循头上。
王瑾默认了柳知恩的说法,却没有接茬,而是沉沉地又说了一遍,“皇爷如此反应,确实是巧合。”
柳知恩一挑眉毛,“刘用这么说却不是?他背后那人是谁?”
“不知道。”王瑾摇了摇头,“他这一阵子手很宽。出事栽进去以后,他徒弟拿了五十多两的小金果子来找我——我没应。”
宦官俸禄不高,想要发财,一个是靠上头的赏,还有一个就是靠外头的进项。出去做镇守太监,虽然往上一步很难,但却有许多发财的机会,当年南京立了大功的韩二,虽然不能继续在皇帝身边服侍了,但也没被亏待,被打发出去做的就是福建镇守太监,早都是钵满盆满。而柳知恩也不差,他在永安宫当差,平日里受徐家打点是不少的,缺钱了说一声还有不给的道理?但乾清宫里,大太监们也罢了,中层宦官日子比较清苦,因为皇爷很难会想起来赏人,他肯用你就是对你的赏,而在外头的进项又多是被上层太监们垄断了,自己只能得些碎碎。不说财政紧张吧,起码拿出五十多两金子来还是有点小困难的。
“他徒弟——”柳知恩追问了一句,自己又摇了摇头,“屁大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可还不是。”王瑾嘿了一声,嘬着牙花子,“宫里主位不就是那么几个,就是算上小娘娘们,十来个人。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究竟是谁出的手,终究能清楚的。”
若是不清楚呢?不清楚也就只能不清楚了,难道还要把手往乾清宫里插,去起刘用的底?别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在这宫里,没有千里防贼的心,迟早都会被卷进麻烦里。——其实就是有了防贼的心,也还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