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这么说呢么——还没问你呢,”他似乎也是兴致勃勃。“那小吴美人真就是那么巧,在你宫里的时候才觉出有孕?”
孙贵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我还没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当然先来看你和儿子了。”
“哦……”孙贵妃这才满意了——她今日情绪似乎不高,眉宇间总有些难言的讥诮,虽然笑也笑,劝也劝,但皇帝能感觉得到那没好气儿的态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她要这么说,我倒还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觉得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难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负到你门上了似的。”
“也不是说欺负我……”孙贵妃哼了一声,“明知是有了身孕,还瞒着我,说什么想回长宁宫,永安宫住着不舒服,我念着旧情答应了,一转头一吐,就把自己这有孕的消息给散布了出去。这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着别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长宁宫里,出个差错,必然都算我头上,觉得我是有了皇长子,便容不得别人了。生了儿女那还是算她的,永安宫现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长宁宫走,指望我和菩萨一样供着她呢……你说这小吴美人做事,怎么就好像把世上人都当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个人聪明似的。这股子下作劲儿,真让人看不上。”
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连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孙贵妃那弯弯绕绕的逻辑。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这些了,安安稳稳让罗氏生下来,就写她名下,住你身边养也是一样。如今,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
话由未已,孙贵妃面色一变,眼圈儿、脸蛋儿,登时就都红了。
皇帝看在眼里,已知失言,还未说话呢。孙贵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额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来,突突地只是乱跳。这股怒火,连皇帝都难能一见,他忙要说话,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贵妃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汇成了溪流。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哑了嗓子、变了调,“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惨,现在连你都这样说,我竟真成坏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只问你一句,当时我和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若觉得不好,如何当时不提?如何又去临幸了罗氏?”
这话并不假,皇帝当时也是吐口答应过的,被孙贵妃这么当面问到脸上,他也有点下不来台。沉下脸来还未说话,孙贵妃便道,“宫里谁说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里,她们觉得我是瞄准了胡姐姐的位置,觉得我要杀了罗氏……这都罢了,我和她们本来也处不大来。如今连你也这样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就要去寻白绫,“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算了!”
刚才那句话,要说没存了试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孙贵妃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话说错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下连忙拦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话而已,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发是火上浇油,孙贵妃在他怀里只是挣扎,口口声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和周嬷嬷等人一拥而上,好容易才约束住了她的行动,她见挣不开,方才喘着气,冲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对我动了疑心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你也便这么觉得了。把永安宫那什么柳太监放出来照顾吴雨儿,又不进后宫,又是常去清宁宫请安……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是个坏的,又要图谋你的儿子了……”
说着,一头也是气,一头也是委屈,脸一偏,埋在周嬷嬷怀里便大哭了起来。“嬷嬷!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我是比窦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连气都喘不上,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平日里的雍容大度,此时哪还剩下分毫,埋在周嬷嬷怀里的脸,还露了点侧面,早已经是全哭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水流过,冲开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周嬷嬷唬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恐惧地直视皇帝——却是连素日的礼仪都忘了。孙贵妃哭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嬷嬷,连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嬷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这还是贵妃在哭泣吗?这简直是个小孩子在打滚撒泼!皇帝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当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徐循冲他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也是愤怒到了十分,眼神剑一样锋利,说出口的话语,周身的气势,更比冬风都要凛冽。然而,她始终没有失去的,却是她的尊严和仪态。她的情感虽然强烈,但那强烈的情感里,并没有一种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么。
伤心。
徐循没有伤心,起码在当时,徐循还能把伤心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也是因此,他才会如此愤怒,如此受伤,他没有从徐循的行动里感到她对他的爱。
现在回头想来,即使是对他发火,那时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烧,从内到外,那种风华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而如今的孙玉女呢?她和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她已经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么都不顾了,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尊严、没有仪态,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于说求生的意志,也许在当下都已经失去。一个人伪造得出语气,伪造不出情感,她的皮囊已经被无尽的伤心和委屈充塞,留不j□j面二字。这是一个几乎已经被击败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