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识地不想再看下去,既而目光略移向了别处……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彩陶衣匮边叠置着三个绘漆的朱木衣箱,衣箱上面放着一只细蔑编成的竹簏,簏中是一摞小儿的衣物,绵袍、直裾、中衣、泽衣……最上面的一件儿似乎还未做完,摊开着置在顶层,边上放着用了一半的剪刀、针黹、丝线、断锦碎布……

心下蓦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不由便松了手上的力道,被锁喉半晌的女子蓦然吸进了些新鲜空气,骤然弓下身子猛咳起来,简直连心肺腑脏都要咳了出来似的,神色痛苦,但面上终究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秦王就这么有些莫名地收了手,静静立在了室中,却半晌未言。

“若泄半字,死。”最终,他走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荼,劫后余生。

秦王政九年末,秦国迎来了另一桩大事,燕王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为质。燕太子,名丹。

次年,秦相吕不韦免。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终于实至名归,位尊一国、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个时代权位的巅峰。

秦王政十一年,夏,清池院。

“阿母,阿母,这个就是‘郑’字,先生今日新教的。”绿叶繁茂的甘棠树已丈余高,今春是头一次开花,此时伞盖般的枝叶间缀着稀疏的几粒青果,莹翠可爱。一树凉荫下,五岁的稚童一身玉青色直裾袍,乌发垂髫,剑眉薄唇的小脸儿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腴,只显得一团稚气。

扶苏方才几乎是抱着卷书简,边唤着阿母边自外院快步跑进了内门,喘息还略略有些急,但未歇片刻,便自地上拾起了段干枝,献宝似的一笔一画地郑重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一个“郑”渐渐成型,笔迹稚嫩却是十足的认真。

阿荼失笑——明明四岁上便随着子师学习宫中礼仪,在人前言谈行止从来不错分毫,怎么一到了她面前,便又成了这般一团孩气的幼稚模样。

微微无奈,阿荼敛了衽,在他身旁半蹲下来,抬手接过了扶苏左手中那卷《史籀篇》,熟稔地展开书简,翻到了今日新习的“郑”字,先是自己拾了段树枝,一笔笔用心地试着写下来,再两厢对照,一笔一画地端详,细细地一处处指出扶苏笔画不规整的地方。

阿荼本不识字,只是自年初扶苏开蒙后,每日一回来,便是兴高彩烈地将今天新习的字写给她看。那模样,就如同幼时莫论见了什么稀罕物什,都想方设法地捧回清池院到她面前献宝一般。

她无奈里又透着几分安慰喜悦,索性便同孩子一处,每日闲时,便捧着书简一个个地试着依书摹字。她自幼记性便比旁人好些,如今丝毫也不觉吃力,半年多时间下来,竟能渐渐佐着扶苏习字了。

同母亲一起认认真真地写了十余遍,扶苏终于能把这个篆字写得如书简上一般圆劲均匀、婉通漂亮。

“这,就是阿母的故乡么?”落下了最后一笔,五岁的孩子静静看着地上那一个笔画略有些繁复的“郑”字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儿问。

阿荼有些意外,略略怔了怔,眸子里才透出些微笑淡淡的笑意,点头:“嗯,阿母原是郑人,生于鄢陵。”

“鄢陵,那是什么地方?”小小的稚儿语声清嫩,一双乌润眸子望着母亲道“离咸阳很远么?”

“是啊,很远很远。”阿荼神色平静,目光温和。

“比虢宫还要远?”秦宣太后所起的虢宫在岐州境内,距咸阳一千多里,那是扶苏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从咸阳到虢宫,大约需三日的车程,而鄢陵,至少要半个月罢。”阿荼想了想,这么同他解释道。

“唔。”小小的孩子忽然沉默了下来,垂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阿母若想回故乡一趟,岂不是很不容易么?”

阿荼未料到他这话,一瞬时竟默然了下来。

“扶苏自小长于咸阳宫,这儿便是家。从记事至今,每每随阿父去各处离宫行猎游赏虽也开心,但心里却总想着回来……一刻也舍不得这儿。”小小的孩童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与母亲对视,语声稚气,目光挚切“阿母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应当也很想念的罢?”

“阿母,想回鄢陵去么?”五岁的稚童神色竟有几分郑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问。

阿荼垂眸,罕见地在孩子面前默然良久。

“阿母怀念那个地方,却并不想回去。”半晌后,她抬眸,淡笑。

“为何?”小小的孩子嗓音稚气,带着几分不解。

“鄢陵呵……那里有阿母的血脉亲人,亲密友伴,有长满了舜华、桑木的的山川林野,有遍是鲂鱼珠贝的洧水——可这儿,有扶苏啊。”她柔和地浅浅笑着,目光温暖,伸手抚上稚童的小脑袋,轻轻地揉了揉他头发。

故乡、亲友、山林洧水……那些东西,曾经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怀念与眷念,但而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重要。

“阿母,”五岁的孩子蓦地扑进了母亲怀里,紧紧拥着,小脑袋在她颈边蹭了蹭“扶苏会一直陪着阿母,怎样也不离开。”

一脉暖意陡然涌进心底,阿荼下意识地回拥住了怀中的小稚儿。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却是在孩子耳畔玩笑似的道“当真怎样也不走?哪怕有人拿了新丰的柰脯来诱哄,也不去?”

扶苏四岁时随王上在新丰的步高宫住过些时日,小儿贪嘴,极喜食当地的柰果腌制成的柰脯,临走时甚至问了句能不能挖一棵柰树带回咸阳。

“扶苏已知错了!”五岁的孩子听阿母提极此事,却是神色蓦地认真起来,而后低低垂了头,一张小脸儿满满的羞悔之意“李先生已经教诲过了,身为上位之人,一言出而天下随。故当常念黎庶之艰辛,万不可贪一时口腹之享,劳民之力……扶苏日后再不会了。”

阿荼本是一句玩笑,不想竟牵出这些后话来。听着怀中稚儿这样慷慨陈词地悔过,心绪却不由得微微有些复杂了起来,低眸细细端量着他一团孩气的圆腴小脸儿——才不过五岁,寻常人家的幼儿稚童,怕还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年纪呢。

但她明白,廷尉李斯,王上的肱骨重臣,这般悉心教导扶苏,却是真正用心良苦。

“阿母,扶苏是真的知错了……”小小的稚童见母亲半晌也不说话,以为连她也生了自己的气,着急忙忙拽了拽她袖裾,仰起小脸儿信誓旦旦地再度认错道“后来再随阿父去各处离宫,案上哪一样饭食羹肴扶苏都没有多碰过一点儿!”

心下蓦地微微有些疼,阿荼看着儿子这般模样,静了片刻后才勉力平复了心绪。她抬眼,眸光温和地冲怀中稚童笑了笑,而后更拥紧了他“阿母信的,扶苏一向最懂事不过。作为奖酬,今日的下餔便做一种刚刚自宫外传进来的新吃食,可好?”

她话未落音,怀中的小人儿却忽地神情激动,挥着小手在她臂肘间挣了起来,高高扬声,稚气嗓音里掩不住的欢欣“阿父!是阿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泽衣】即最底层的里衣,《诗经·秦风·无衣》中“与子同泽”一句里的“泽”就是这个意思。

【匮】陶质或木质,大型储物家具,顶作屋顶形,下设两门,顶部有可启的盖子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用于置衣食。

【《史籀篇》】中国历史上记载最早的儿童识字课本,也是见于着录最早的一部字书。约成书于春秋战国之交。原书四字一句,编成韵语。

☆、秦始皇与郑女(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