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些她皆留心着。
笭床上,枕肱而卧的秦王重新阖上了眸子,虽无言语,却是罕见地松了所有警惕,就这样神色平和地静静睡熟了去。
过了会儿,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过来,看着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侧着脸,眉目舒和,五官轮廓仿佛被柔化了一般,神色极少见地安恬,那模样,竟和扶苏如出一辙。
目光略略一偏,便见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笔挺地正坐于书案前,提袖悬腕,秉笔而书……夕阳余晖被一树葱郁的甘棠密叶斜斜筛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子玄色衣裾上,有的缀在了凝神习字的稚童垂髫黑发间……
这是她的孩子与——丈夫。二十一岁的阿荼,静静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树清荫下,目光瞬也不瞬地静静看了他们半晌,然后微微阖上了眼……一切,简直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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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迁流,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六度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是战国历史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突袭攻韩,大胜,俘韩王安,灭其国,尽纳其地,置为颍川郡--消息传来,山东诸国齐齐震恐!
自周王室衰微以来,天下诸侯各据一方,争战频仍,经过二百多年间的无数次兼并战争,终于有七个最强的诸侯国脱颖而出--齐、楚、燕、韩、赵、魏、秦。
此后,以崤山为界,秦在其西,故称西秦,而其余齐楚等六国皆在崤山以东,称“山东六国”。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余年,虽也烽火频烧,争战不休,屡有献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却从未有过哪个诸侯国真正落到灭国的地步。
但如今--强秦一举灭韩,震慑天下!同时,彻底打破了山东诸国这些年勉强维持的平衡,
且,一旦占据了这“天下之枢”的韩地,于如今已经威赫天下的秦国而言,无异是猛虎添翼,日后……天下间还有那一国可以抗衡秦王政的铁骑?
盛夏,咸阳宫,清池院。
暑气正炽,无遮无荫的空旷外院,骄阳烈烈,炙烤得地上的紫土似乎都要蒸出一层热气来。
偌大的外院东西相距约五十丈,堇涂的西坦边整齐地立着一排五规画帛的鹿皮箭靶。百步远处,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乌发总角,长身玉立,一袭月白的直裾袍猎猎当风。他背上斜挎着只剩数支三棱铜镞箭的熊皮箭囊,手持一张柘木玉蚕丝弓,色如沉潭的犀筋弓弦上,已搭了箭。
扶苏身姿颀长,眉目间已隐隐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此刻额头上汗珠涔涔,浸得一张剑眉薄唇的面庞愈显清峻。瞬后,只见那青稚少年眸光骤然一凝,臂肘间蓦地发力,长弓满挽,一声铮响,已是矢竹离弦。而后,他动作快如兔起鹘落,霎时间竟又是连发三箭,先后四支雁翎箭齐齐向着皮靶疾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石硙】即是石磨,相传为鲁班发明,最初称为“硙”,到汉代之后才称为“磨”。
【饼】当时所称的“饼”,其实是我们今天的馒头。
【井渠】即“郑国渠”。由韩国水工郑国主持兴建,自赢政即位那一年开始修,十年峻工。它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长达三百余里,灌溉面积据说有四万顷。对当时秦国的经济发展,以及后世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秦始皇与郑女(十一)
“笃、笃——”疾如流星的飞矢伴着四声钝响依次中靶,沉重的挫力震得靶身一阵急颤,而那四支雪亮的雁羽箭,竟是在暗褐色的鹿皮箭靶上整整齐齐地排出了一个规正漂亮的“井”字。
——真是出彩极了的“井仪”!
一身青襦白裙、薄底木舄的阿荼,静静立在北垣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微微带笑颔首——不过半月,扶苏的箭术又是进益良多。
时下的战争中,最具战斗力的兵是车兵,而最重要的武器则为弓弩。所以数百年以来,射御一直都是各诸侯国最为重视的军事基础训练。
诸侯国君们大多喜好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以此取娱倒是其次。实际上,每一次重要的行猎,都是一场大型的军事演习。田猎与实战一样有列阵、编队、金鼓、旗帜、进退,用来检阅军队的阵伍、骑射、御车、技击、奔跑。
自周天子那时候起,田猎便是国君检视军队的重要手段。而天下六国间战绩卓着的名将,也多是精擅射御之辈。
御有五要--“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右”。
射有五要--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扶苏六岁习骑射,至今已是五载。御之一道,早是驾轻就熟,而箭术进境也并不稍逊——七岁懂襄尺,八岁会白矢、九岁能参连,十岁可剡注,而今才不过十一岁,连最难驾驭的“井仪”也已这般谙练精湛。
而除射御之外,自三年前,王上便延李斯、尉缭为傅,分别教授文史百家与兵法谋略,扶苏的颖悟恪勤,也常得两位国士嘉许。
阿荼遥遥看着那个劲拨如竹的小少年——这个孩子,已不再只是她身边那个懵懂幼稚的孩童,更是秦王政之长子,诸位师傅交口称誉,朝野内外群臣翊戴的公子扶苏。
“阿母,您怎来了?”正微微怔神间,一个略带讶然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既而,十一岁的孩子飞快地卸下箭囊,释了弓,顶着张汗湿的脸庞疾步跑到了她面前。
小少年稳步站定,长身玉立,苍竹一般笔挺的姿态,举手投足间似极了父亲。
他面上神情尚算沉静,只略略凝了一双剑直眉峦,可语声里却带了分明的忧急:“日头这般烈,阿母不宜来这儿的。”
小少年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峦又紧了几分:“去年,便中过暍的。”
“哪儿有这样弱不禁风?”阿荼有些无奈地淡淡笑道,目光温和地端详着眼前已经半大的孩子“何况,扶苏不是已在这儿练了一个时辰的箭?”
昔日那个肉嘟嘟的白胖稚童早已悄然长大,幼竹拨节似的抽高了个头,身量颀长,几乎与她比肩。稚气一团的面庞已然长开,褪尽了属于孩童的圆腴,渐现出承袭自父亲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剑眉薄唇,只一双眸子乌灵明澈,澄净无染,无端端便于这清峻之中透出了几分秀逸之气来。
现下,他额头正涔涔往下滚着汗,面上映着烈阳泛出一层分明的水光,而身上月白的衣袍贴背处已尽洇湿了,汗透重衣。
“扶苏自幼打磨筋骨,体魄强健得很。阿母是女子,这哪里能比?”十一岁的小少年语气里带了些许不赞同,说话间,他又上前半步来,几乎是不由分说地伸手扶了母亲臂肘。
他面容清峻秀逸,目光沉静,语声温和却不容商榷:“今日箭已练毕了,扶苏现在又脏又累,阿母便同儿一齐回屋可好?”
“嗯。”阿荼无奈,只得笑着点头。
她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正半搀着她臂肘的手上,少年的双手修削如竹,指节分明,颀长秀劲的漂亮,但阿荼知道……这双手,自虎口到指尖,每一处都磨出了厚厚的粗茧。甚至,右手心里有一道至今未愈的旧疤,三年前,这处剑伤深可见骨。
——这个孩子有多努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阿母,扶苏都这般大了,您莫太过操心。”母子二人相携着往回走,路上,十一岁的小少年忽地略略垂了头,轻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