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偶间听闻,便一直记到了如今。”她抬眸与他对视,眼里一派清澈的坦然。
“缘何多年不忘?”他又问。
她神色挚切,郑重定定看着,凝眸对视:“身为楚人,本不应忘。”
项籍忽地笑了,继而纵声大笑,声震满室——三闾大夫已作古七十载,如今的楚国,竟还有人同他一般记得这大楚昔日的战歌!
“你,唤作何名?”少时后,略略沉定了神色,他看着眼前少女,问。
“无姓,名虞。”她凝目看向他,清声答。
“阿虞,自今而后,项籍会护你,一生庇佑,非死不弃。”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楚楚怜人的弱质少女,嗓音清刚,字字落地有声。
这一年,项羽二十三岁,虞姬十三岁。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
她知道他勇武超类,所以有意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剑舞,引他留意;
她知道他父母早逝,所以有意透露出幼失怙恃的身世,惹他怜惜;
她知道他心中志向,所以有意潜心学好了一曲《国殇》,与他共情。
美貌年稚的少女,双亲亡故,幼年无依,于是早早懂得了玲珑心机,学会了图谋算计。
而十三岁这一年,猜中了他的复国之念,也赌定了他的意气用事,于是步步为营,算计到了他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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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初秋七月,城阳。
“将军今日有心事?”十四岁的韶华少女,姿容愈发清艳照人,一袭烟青色三绕曲裾,用桧木小漆案捧着一整套酒鉴杯盏,抬手拂帘,语声珠玉般清越。
室中,项羽正踞坐在黑漆朱绘的曲几边,单手扶膝,神色是难得的沉凝。
“怎是你来了?”他听到她的声音,微微讶异地抬了眼,神色却也并不十分意外。
“听几个裨将说,将军刚刚要了一整鉴酒。”说话间,虞姬已步履轻盈地走到了他身旁,敛衽跽坐下了下来,一面将酒具错落有序地置在了那张黑漆朱绘漆的曲几上,一面抬眼向他,清波明眸里漾了几分笑意“阿虞贪杯,也想分一盏如何?”
有人对饮自然比自个儿喝闷酒要好得多——相随一载,她待他从来都是这般体怀入微。
项籍不由颔首,心头泛上些微暖意。
虞姬姿仪娴雅地抬手斟酒,烟青色的轻纱衣袖斜斜下滑,露出一段纤白柔润的皓腕,似白玉凝霜。
高爽醇厚的柏叶酒,满斟了面前两只兽纹漆耳杯,项羽径自执了盏,仰首一饮而尽。
虞姬也随他举杯,爽快利落地陪饮。
跟在这人身边快一年,她也从昔日那个被酒水呛出泪来的小丫头,练出了同他一般的海量。
接连几盏清酒下喉,一股热意仿佛自浑身散了开来,但,他仍轩眉不展。
“你不问,我是何心事?”他目光落向窗外一轮斜坠远山的夕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柏叶酒】秦汉时期十分常见的酒,其他的酒还有黍酒、稻酒、秫酒、稗米酒、蒲桃酒、甘蔗酒、菊花酒、桂酒、椒酒。
☆、项羽与虞姬(三)
“这一年以来,将军已收服郡中诸县,又逢陈婴率兵归附,麾下增了两万人马……诸事无不顺遂,所以,将军这心事,非是为己。”十四岁的绝艳少女眸子里带了盈盈浅笑,条分缕析,明白透彻。
项籍眸光回转,定定落向她。
“若是为旁人,那近日,咸阳那边倒有一桩大事——相国李斯获罪,被腰斩于闹市,夷三族。”她将酒盏放回了案几上,凝了目光,静静与他对视。
“阿虞向来剔透。”他看着眼前稚气仍未褪尽的少女,语气不掩赞叹,一双黑亮熠然的眸子里带了笑意。
“两年前,赢政东游会稽时,我曾见过一回。”顿了片时后,项羽将手中的云纹漆耳杯缓缓置到了案几上,神色微凝,似是在追忆什么。
那一年,位尊天下的秦始皇帝御驾东游,那样铁骑开道、兵甲护行的威仪,羽葆华盖、车驾蔽天的煊赫,简直晃花了道旁随众人稽首而拜的那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眼。
“其时,伴驾随行的,便是左丞相李斯。”
若细论起来,秦相李斯,其实是楚人。
昔年,楚国上蔡郡,曾有一个姓李的小吏,镇日里汲汲营营,卑微求生。忽有一日,他有感于“厕鼠”与“仓鼠”,回视己身,自慨此生庸碌无为。
于是幡然彻悟,告别了家中妻儿,打点行囊孤身离乡,千里求学,拜于当世大儒——兰陵荀卿门下。
数年之后,李斯学成出师,到了秦国求仕。他才识出众,先得吕不韦青眼,再成为赢政臂助。始皇阐并天下之后,李斯众望所归,晋身为相,自此位极台辅,煊赫无二。
所谓布衣卿相,平步青云,不过如此。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这是赢政、李斯、项羽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
这一次,赢政五十岁,项羽二十二岁,李斯年约七旬——官高爵显,权重天下,正值他一生仁途的巅峰。
短短数月之后,始皇病死于沙丘。而忠心辅佐他三十多年的李斯,却在此际决绝地背弃了旧主,与宦官赵高合谋,矫诏逼公子扶苏自尽,而后,将皇帝的幼子--胡亥扶上了帝位,成了秦国的二世皇帝。
胡亥年幼,朝政由赵高一手把持。而仅仅一年之后,这个“指鹿为马”、肆意弄权的宦官,就借着傀儡皇帝秦二世之手,一纸制书,将丞相李斯腰斩于闹市,且祸及子孙,满门诛连。
临刑之前,对长子李由怆然悲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即便想再和儿子像昔年在上蔡郡时那样平庸度日,闲出东门,牵着黄犬打兔子,也求而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