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乐不由微微错愕地抬了眸,有些讶异他竟会与自己说起这些。
“我出生时,阿父已做了外黄县令。旁人皆道他性子方正固执,但在家中,阿父却一惯是最最温和不过的。我自小便淘气得很,时常闯祸,阿母她出身富户,自幼宠溺,性子实是天真娇气,应付这样的事儿简直毫无章法,有几回险些给我气哭。”说着,他自己不由得先摇头失笑。
“即便这种时候,阿父也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过,只是肃了脸罚我去抄书。想想那时候也不过五六岁大,小小的稚儿独自一个趴在室中的书案上,不分日夜,整卷整卷地抄《诗》《礼》《春秋》《国语》《史籀篇》《孙膑兵法》《尉缭子》,连虎口都给书案磨出了茧子……天知道,这可比被阿父揍上一通折磨得多了。”二十一岁的年轻侯王,静静地在新婚妻子面前思忆着稚年之事,神情始终带了微微的笑。
“可那时候性子皮得厉害,就这样仍是不吃教训,下回照样儿偷拿了阿父的印鉴当弹丸打,拆了家中的帷帐扫帛幅,领着一伙玩伴去掩雀扑蝉,结果在城外野林里迷了路,累得阿父率人连夜寻了过来……”
听到这儿,就连刘乐都忍不住失笑,唇角不由翘了起来——看这人现下这副模样,实在难以想像幼年那般的顽劣形状。
他注意到她笑,于是微微垂睫,默了片时。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八、九岁上,后来,秦国朝廷悬赏千金捉拿阿父,我们一家就只好离开了外黄,几番波折之后,隐居于陈地。那些日子,虽比之前清贫寡淡些,但一家三口,也是日子安然,岁月静好。”
他神色顿了顿,沉默了一瞬才接着道“再后来,到了秦二世元年,陈王胜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他的部下武臣,在赵地称了王,阿父他……做了赵王的右丞相。”
“在这乱世之中,一旦入了局,便再难脱身。所以,之后几年阿父的日子就是不断谋划计策、率兵出战,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我也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十四五岁上便时常随父出战,因为兵法射御这些自幼便算得上熟稔,几次战事之后,也略建了此许勋绩,有了几分薄名。”
刘乐晓得他这话是谦虚了,秦二世三年的时候,秦将章邯率兵围了巨鹿城,将赵王歇与赵国丞相张耳皆困在了城中。其时,这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未冠少年,竟赴代地收聚了万余兵马,与项羽、陈余等数方军队,合力击溃了围困巨鹿的秦军,年少掌兵,勇武出众,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阿母她,却因一向身子单薄,受不得行军途中的辛苦,时常抱恙,后来一场大病,就……去了。”他语声蓦地低沉了下来,微微垂首,低了眼。
室中静默了好一会儿。
“再后来,就是两年前阿父投奔了当今陛下,去年夏封于赵地,做了赵王。”他抬了眸子,静静看向眼前十六岁的少女“不久前,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陛下天下初定,阿父恰在此时薨逝,惹了外间许多猜疑。”
说到这儿,他长长地沉默了半晌,再回神时,却是目不转晴地看向她,两相对视,问——
“公主是否也想知道,先赵王张耳,我的父亲……究竟是缘何而死?”
闻言,她蓦地心下一震,近乎不能置信地愣愣怔在那儿——
“阿父他……是病殁的。”他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少女,语声缓而沉“只是,其实那时医工曾劝谕,若谨遵医嘱,静养用药,还能再延一二年寿命。阿父却是断然谢绝了。”
“他在病榻前嘱咐我,新朝初立,人心未定。而我赵国富庶,必定会令陛下疑忌……但若他身故,我尚年少,不足以成气候,大约也能将陛下的疑心去了大半,或许……可保张氏一脉数十年的太平。”
他神色尚是平静:“我原先性子固执,不懂事得很,自那之后……便收敛了许多。眼下这份太平,来得不易。”
“公主,”他目光郑重,再认真不过地看向她“莫论殿下信与不信,张敖当真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愿一世清平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补齐!
然后,努力去码下一章了哈~
☆、 张敖与鲁元公主(六)
半月之后,赵王宫,书阁。
“咦?这是什么?”刘乐从朴净的素漆榛木书架上,翻出了一卷沉黄色的古旧竹简,看着满篇密密麻麻的怪异字符,神色难掩好奇。
这些天下来,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几处轻微的外伤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两人在病榻前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之言后,忽然之间,仿佛消融了之前许多的疑忌与隔阂,真正相融相洽,心下亲近了起来。
张敖身为一国王侯,这书阁算是平日处置政务的重地,现下但却供她随意来去。
“这是一张瑟谱。”正将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书架的张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简,微微笑应道。
“鼓瑟的曲谱?”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东西。
“嗯,只是简单将弹奏时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录下来而已,阿父当时记得十分随意,而这样记谱的法子在别处也并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见过是情理之中。”他已轻步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记的谱?”刘乐不由好奇,侧过脸看着他问“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是陈家阿叔。”闻言,张敖默了一瞬,方道。
——陈馀?
刘乐反应过来后,心下微微一滞——也难怪他沉默,老张耳与昔日挚交陈馀的事迹,也算广传于天下,家喻户晓,她自然是听过一些的。
早年,张耳、陈馀皆是魏国名士,乃为刎颈之交。
后来陈涉起兵之后,这二人共同辅佐陈涉的属将武臣做了赵王,张耳为右丞相,陈馀为大将军……之后几年间,因为种种缘由,二人一步步决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终,在一年前,陈馀兵败,为韩信与张耳二人斩于泜水。
室中静了一会儿后,张敖牵着她到了素漆的郁木书案前跽坐下来,将那一卷瑟谱缓缓展开在了案上,几乎不错眼地细细看着满篇记音的符字,神色沉敛而安静。
“这卷瑟谱,所记的是孔夫子删定的《诗》中一曲《伐木》,”许久之后,他才启了声,嗓音朗润却有些低——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刘乐看着这人眉目低敛的沉静神色,只静静倾耳听着。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谱子,起因还是我想随陈家阿叔学鼓瑟。”他念毕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轻声说道。
“那时候,阿父正在外黄做着县令,偶间结识了陈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识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见如故。”
“此后,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与阿父饮酒对弈,翰墨切磋,日子渐渐久了,二人情谊笃深,推心置腹,遂为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者,虽死不悔也。”
刘乐听到这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变,那时候谁曾料到,这二人最终会是同室操戈,不共戴天。
“这瑟,本是赵地的弦乐,人常言‘赵瑟秦筝’,便是因为筝源于秦,而瑟出于赵。陈家阿叔早年游历于赵地苦陉,素来又雅好管弦,所以谙于鼓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