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2 / 2)

“咳咳,咳,我在长乐宫中跪了整整一晚,冻得浑身僵冷,晕倒在了长秋殿外,她还是不允……我白昼宣淫,宠幸娈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浑浊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声音干涩,愈发微弱了下去。

“那时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来“索性让阿姊彻底恨上我好了……那样,阿姊就不必为这个不成材的弟弟难过了……”

刘乐心下蓦然一震,连呼吸都刹时窒住。

“可后来呵……那么久都再见不到阿姊,说不上一句话,心里却是悔得厉害……”

刘乐心间绞得生痛,直到那双握着她的力气似乎涣散了些,她方惊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紧了弟弟的手,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阿姊从不曾怪过你的。”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前么?那个时候,父皇因谋反之事,将赵王贬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汉败于匈奴,父皇听了娄敬和亲之计,要将阿姊你远嫁予冒顿单于……”

刘乐闻言微微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样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绝望,家中阴云惨淡,阿嫣那时候才三岁,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备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净。

后来,幸得阿母与父母相争,不肯应允……最终,自宫中选了一名婢宫封为公主,远嫁匈奴。

“那时候,我听闻消息,连夜便要去求见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丢了储位,将我关在宫中不许外出一步。”

“我跪在吕后面前,同她说,宁愿以储位换阿姊一个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几乎掩住了微弱的语声,刘乐在一旁极轻柔地为弟弟顺着气息,静静听着,泪水却淌得面上一片湿冷——当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声音一点点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努力地积蓄了最分几分力气,更紧地拽着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开来,只留下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语声“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终于失了所力气,一点点垂了下去……

刘乐面色死灰般的惨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边,眼前恍惚浮现起幼年时那一幕——

“阿姊,待日后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岁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军营校场边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带了几分糯软的清脆,问。

夕阳余晖将相偎而坐的一双姐弟影子拖得老长,双影交叠,安宁而温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闻言怔了怔,低头想了片时,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晓得……如果能安安宁宁地过清静日子,就很好了罢,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长成一个擎天立地的伟丈夫,护着我家阿姊过清静安宁的日子……”小小孩童仰着一张清眉秀目稚气小脸儿,眼里的真诚几乎要溢了出来“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五)

汉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驾于未央宫,享年二十三岁。九月辛丑,葬安陵。

年仅两岁的太子刘恭承位,皇太后吕氏临朝称制。自此,号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大封吕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驾后,鲁元长公主便一病不起。

吕后元年春,长安,宣平侯府。

“阿侈,宫中的那位楚医工用的药可对症?阿母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岁的清俊少年一袭石青色衣袍,带着一路征尘在候府门前下了马,见到前来迎他的弟弟,无一字寒暄,开门见山地了当问道。

闻言,那厢的张侈却是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一双秀逸的眸子里满是忧色:“殊无好转,且……各样的补养之物日日用着,阿母她却是又见消瘦了。”

说到这儿,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看着兄长,眸光里带了深切的希冀,问:“阿兄此去兰陵,可请到了那位医称国手的黄公?”

“嗯,”张寿颔首,神色也微微缓和了些,对弟弟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老人家随后便到。”

“黄公已是花甲之年,御不得马,便乘了安车,是以脚程慢些,路上足足费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随行到长安城外,方才辞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

“那便好。”张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这些天来面上头一回带了些微笑意——忧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医总算是被请回来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对症的良方,再精心调养,应当很快就能见好了罢。

“对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说这位黄公年纪大了,性子又清傲倔犟,所以从不出诊的么?”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当初最令自己担心的那一茬儿,不由问。

“心诚则灵。”闻言,张寿只淡淡应道。丝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医碰壁后,苦苦在黄公府外盘桓了半月,谦卑已极,恳切陈情,最终才打动了老人家这些个中曲折。

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母过世时,他才满两岁,尚是懵懂不记事的年纪,阿侈更是初初诞世的婴儿……自他们初谙世事起,唤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个关切疼爱了他们十五年的慈爱长辈。

虽无血缘之亲,但这些年来,她将他们视若已出,关切入微,付出了一个慈母为儿女能做的所有……

“对了,阿母的饮食起居,这些日子照料得可还精心?”兄弟二人相偕进了门,张寿细问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这些日子依旧是日夜不离地守着阿母,连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亲自照应,不假他人之手。”想到父亲日渐憔悴的形容,神色间忧虑更甚“这些事情看着琐碎,但昼夜不歇其实也劳累得很。阿父他自幼习武,体魄一向强健,近日里竟熬得鬓边生了白发。”

闻言,张寿心下微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略略平复了心绪。既而默然一叹……父母十多载夫妻,伉俪相偕,情意笃深,阿母的病每况愈下,阿父如今只会比他们更忧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细说着近日母亲的病况,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寝居走去……

鲁元长公主缠绵病榻已近半载。宫中的数十名医工几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连长安城内外稍有些名气医者也都尽数请过了一遍,但,却是不见分毫起色。

是以,张寿才不远千里,亲自去了兰陵为阿母延医。

次日,宣平侯府,内院正厅。

“长公主的病症,乃起于于多年间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虑过度……病根早已种下。”六旬老者鹤发苍颜,面貌清瞿,此时捋着颔下长须,神情罕见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时亦不顺遂,以致气血两亏。近日,又遭逢至亲逝去,是以,多年的积郁一触即发,病来如山倒……”

“那,请问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当如何救冶?”立在张敖身侧的一个年约六七岁的稚嫩孩童,却没有多大耐性听医者的条分缕析,只是神色焦急,直接了当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