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2 / 2)

之后的半个月间,他伴她游遍几处市坊,逛尽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楼,镐池,横桥,双阙铜台……他扶她登旗亭楼,陪她泛镐池水,携她在横桥的石柱旁观浪涌如奔,在双阙下为她说这台上一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的趣闻掌故……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春,这一天,张敖同刘乐来了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梨园赏花。

正值花期,一顷梨园,满目莹白,玉瓣琼蕊如雪绽。

“这梨花开得可真好……”刘乐已经虚孱得几乎弱不胜衣,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一袭楚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宽大了许多。面色苍白得仿佛有些剔透,连双唇都不带多少血色。

但她却坚持要下车在梨花林间走走,于是张敖便将妻子半拥在怀中,一路小心地护着在梨花林间缓步,此时,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跹坠下的雪瓣儿,唇角微微漾了丝笑。

“我记得,当时在襄国的赵王宫中,那片芍药圃边就种了几株梨树,每逢花时,轻风过处,满枝繁白纷纷飘落……像落雪覆了庭阶。”她靠在他肩头,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轻声忆道。

“是啊,后来待阿寿、阿侈长大了些,那几株梨树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尽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无。”张敖静静听着她说,不由也追忆往昔,眸子里不自禁地漾了丝笑。

她却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偎在他怀中,静了好一会儿。

“张敖……这么多年,你恨么?”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极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头,转而看向他,语声虽轻,神情却再认真不过。

闻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刘乐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扶着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轻轻抚上他鬓边,如银的几缕白发掺在原本的黑发间,显眼得几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时涌上了些湿意,几分恍惚里仿佛浮现出十二岁那一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缟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为祭奠。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曲《东山》。

而后,短短三日便在汉军营中校场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劲装,满挽长弓,三箭连发,正中鹘的……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引得路过的她几乎击节而赞。

再之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远嫁,赐婚于他,那一天,襄国城外,二十一岁的少年王侯一袭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谨执礼,迎她车驾。

“张敖,”十五年后,漫树繁白的梨花间,她静静与他凝眸对视,神色再郑重不过——

“你大约不知道……那时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里头其实是欢喜的。”

“甚至,我在还未见过阿侈和阿寿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待他们好。”

他闻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比方才更为怔愣。

“说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与他对视“你,大约不记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汉军被项羽大败,伤亡惨重的那一回,在荥阳城外焚香祭祀时,曾遇到过一个上山采药的小丫头。”

张敖怔了半时,却是忽地笑了笑:“我记得。”

“那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被我连累,坠下了岩壁险些摔伤,临走时却慷慨地将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忆道“只是,我以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着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渐渐转为笑意,语声愈温和了许多:“那个时候,你便认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后三日,我竟在汉军营的校场上看到了你,从此……便心下时时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诸位长辈们说起前线战事,举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会暗自竖了耳朵留心听着。”

“我能一一数出那四年间,你所经过的每一场战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对手是谁,己方的副将、末将又为何人?甚至你几时负过伤,伤在何处,卧榻休养了多少日子……”

说着说着,她眸光恍然地笑了笑,却依旧神色平和。

十二三岁的年纪,偶然邂逅了那样一个少年,从此在心底里悄然生了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关于他的一切。却并不希求靠近,只远远看着,知道他平安顺遂,便好。

“那时候,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嫁你为妻。”

她定定看着丈夫,眸光仍是恬然平静:“我清楚,自己嫁予你,是父皇制衡诸侯的筹码,你必定会疑忌防备,甚至是厌恶于我……所以,很早便有了打算。只要我尽心尽意地待阿侈和阿寿好,待你好——那,总有一日,你会相信我,不再处处戒备的罢。”

那个时候,最怕的事……就是被你厌弃啊。

那样的少年情怀,真挚得近乎虔诚,将自己置于那般卑微的境地,只愿自已倾尽毕生的努力,换得回他些微情意。

“后来啊,你在我病榻上交心相谈,你同我讲昔年父辈的旧事,你为我鼓瑟,奏了那一曲《野有蔓草》……呵,心底里简直做梦一般。”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忆起,那一天在襄国赵王宫的书房之中,二十一岁的张敖凝眸与她对视,目光再真切不过:“莫论公主信与不信,张敖确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求一世清平而已。”

可——她的父皇,却是怎样也不肯放过,予他这一世清平呢。

两次驻陛赵王宫,头一回在宴间那般当众羞辱,他已含垢忍隐忍至极。第二回,竟是强令赵美人侍寝……却是置他这个女婿于何地,又置她这个女儿于何地?

之后,赵美人因此而孕,次年……生下一子,既而羞愤自尽。

她涎下的那个孩子,后来被送进了宫,她的父皇为之取名为“长”,如今已十一岁,封了淮南王。

呵……这世上还有比之更不堪的事情么?

而这么多年来,他心底里是有多少煎熬?

当年被囚车押解进长安,他有多隐忍;父皇欲将她远嫁匈奴,他有多怒恚;母后令阿嫣入宫,他有多忿然……可,他却只能镇日埋首翰墨,吹笛弄筝,仿佛一个真正清闲无争也懦弱无能的富贵王侯。

这个男人,文武兼修,少年统军,战绩不斐……原该是翱翔九天的雄杰人物,凭什么受这般的委屈,这样的辱没?!

而今,光阴荏苒,世事变迁,她于病重之际,终于可以坦然地洗心而对,问他这一句“恨不恨?”

那厢许久许久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抬了眼,定定回视向她:“刘乐,可曾悔过嫁了张敖?可曾恨过为我拖累半生坎坷?”

她轻而坚定地摇头。

“得妻若此,只怕是把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光了呢。”两鬓生了华发,却依旧气度清朗的男子眸间带了笑“此生命途多舛,但历经那些事情时,我身边却一直有你,有阿寿、阿侈、阿嫣、阿偃相伴。”

“得刘乐为妻,相依不弃,相守不疑,张敖……更复何求?”他静静地看着相守十五载,共历风雨的妻子,与她执手相扣,尽管眸子里的湿意已微微模糊了视线,却目光久久也未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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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元年四月,鲁元长公主薨。与弟弟刘盈的逝世,只相隔短短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