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真是令人费解。
次日,未央宫,披香殿。
“听说,你昨日将自己幼时的玩物尽数拿出送予了阿奭?”天子与她相伴跽坐在案边,神色随意地问道。他记得,她一向性子散漫,却唯独对这些小玩意儿紧张得很,统统宝贝似的收在一只髹漆匣里,从不许旁人碰了丁点儿。
“嗯,”她闻言点了点头,仰起小脸儿来认真地看向他“陛下待成君这般好,可成君又帮不到陛下甚么……所以就想尽力地待阿奭好啊。”
闻言,天子似乎怔了一瞬,而后片时默然。
未久,立婕妤霍氏为后。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金、钱、帛各有差。赦天下。
芍药花谢,舜华初开。不知不觉间,夏日的署气渐渐淡褪,时令已入了初秋。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
七夕节起源于楚地,因为本朝高祖皇帝刘邦乃系楚人,宫中妃嫔也多为楚地女子,是以大汉立国之后,七月七日结五色彩缕乞巧的风俗便日渐盛行了起来。
“拜见陛下。”椒房殿前的丹墀上,一众宫监婢女们纷纷稽首而拜,神色恭谨。
“免礼罢。”天子语声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平静,既而目光落向领首的侍婢,问“皇后午憩可醒了?”
“皇后今日不曾午憩,”莺时微微垂首,恭谨地答话。
——陛下待皇后实是宠眷已极,连自己摆驾椒房殿也允她不必出迎,若依宫中规制……这可是僭越。
闻言,天子眸间掠过一丝讶异,却也并未再问,而是径自阔步进了殿中。
时令未出三伏,暑热还没有褪尽,殿中仍铺着夏日润青色的流黄簟,顶部的横木之上张设了烟霞色蜀锦承尘,四周垂纱为幔,黄金壁带间嵌着蓝田碧玉,木兰楹柱两侧的椒壁上绘着色彩瑰丽,生动而绚烂的《乐舞百戏图》。
富丽而雅致的殿室中,清和宜人的淡香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沁人心脾……这座宫殿所有屋宇皆以花椒和泥涂壁,终年温香,故名“椒房”,为皇后居室。
天子步入内室时,那小少女一挽长发绾作丫髻,穿着一袭藕荷色的冰纨对襟襦裙,正背对门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不知手上正忙碌着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前倾,低着螓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樟木厚底的云兽纹蜀锦黑舄踩在细蔑织成的润青色流黄簟上发出静匀的细响,渐渐逼近的足音清晰地响在了耳畔,也终于将案几旁那专心致志忙着手头活计的少女惊回了神——
她闻声的第一反应却是有些惊慌失措地匆忙将案上一应物什挥袖一拂,一古脑儿尽数揽到了自己膝头,然后垂了一双藕荷色广袖严严实实地掩上,不露出丁点儿边角来。
而后,小少女竟仍是不肯抬头看他,只低低垂着睫,小声道:“陛下来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不许他看?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宣帝与霍成君(六)
天子似乎有些失笑,既而揽衣在她身畔跽坐了下来,从容而温和。
他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温颜一笑,看着那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局促里带着些无措的小少女,语声里带了些安抚道:“成君是在合采么?”
她瞬时惊讶地抬了眸,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他,而后却是咬了咬唇,贝齿噬得粉润的菱红唇瓣微微泛白,神色有些沮丧地又低低垂了头。
年轻的天子不再言语,却是探出手臂,微微将飞凤纹的平纹绢广袖捋了些许,露出匀白秀劲的手腕,平伸到她面前。
霍成君有些错愕地再次抬眸,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
“难道不是为朕合的采?”他语声清润,笑意温和得让人适意而安心。
“那,便替朕结上罢。”
她闻言似是愣住了,看着静静伸展在自己面前的那段手腕,却是没有动作。几番咬唇之后,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膝头移开了一双广袖,露出下面光泽鲜亮的各色缯丝来,其中有好些已经合好的五色缕……论手艺,的确粗陋。
所谓合采,便是将朱、绿、黄、白、玄五色缯丝捻合成一股丝绳,然后系了珠玉之类的小玩意儿佩在腕上或颈间,为辟邪祈祥之意。
这本是极容易的手艺活儿,并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长到一十三岁,在家中时连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妇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动过手。至于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长辈合好了五色缕替她结上的。
而今日,她难得没有睡懒觉,平旦时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过了朝食,便吩咐宫人拿来了一大匣五色缯丝,静静待在屋子里开始专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着自己膝头那十余条已然合好的五彩丝绳,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阵沮丧——条条花色都合得不匀,远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鲜丽漂亮,也唯有系在绳端的白珠、铜镜、小金铃之类还算精致。
“当真……要替陛下结上么?”她仰起那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儿,微微咬了唇,声如蚊蚋。
“嗯。”他只温和地颔首,一字以应。
“那,便这一条罢。”小少女见他似乎并不十分嫌弃,终于鼓起了些勇气,心下的紧张与沮丧竟消弥了大半,而后,便垂了螓着认真地自膝头一堆彩绳里挑出了一条系着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彩绳来。
她双手执了那彩绳,微微低着头,仔细地将丝绳绕着他手腕缠了一匝,然后在绳端的镜钮处绾结系牢。但结好之后,又似乎不大满意,微微蹙了眉,于是便又十二分费劲儿地解开了重新绾……
天子看着眼前的小少女自顾自地专心忙碌,目光凝在那只小小的三弦纹纽小铜镜上,神思却是有些了飘远了开来——
听丙吉说,当年,太子府上惨遭横祸,便是在初秋时节,甫过了七月七的时候。他才是襁褓婴儿,尚不足三月,臂上还系着祖母史良娣亲手合的五色丝缕,绳尾缀了一枚八株铜钱大小的身毒宝镜……可惜后来在狱中遗失了。
涎世才数月的婴孩儿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隐隐开始记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嘈杂的哭嚎声、威吓声、斗殴哄吵声……还有狱中终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儿……
两岁多时,他被人带着走出了郡邸狱,因为常年不见天光,头一回被太阳照到时,小小的稚儿浑身仿佛针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吓得捂着双目缩回狱门下的阴影底下——但却怎么也不敢哭,在狱中,凡是敢哭闹的犯人都会被狱吏用铁鞭招呼,他年纪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护着,倒不曾遭遇过这般对待,顶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罢了。
但,心底里却依然惧怕极了。
出狱之后,两岁的孩子被人带到了掖庭宫,扔进一处偏避蔽小的宫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既未杀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养照料他。
长大之后,他曾想,他那位从来杀伐凌厉的曾祖,只怕心底里也是矛盾的罢。一面,他冤杀了自己最为爱重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刘据,而这个两三岁大的稚儿便是儿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他唯一的曾孙。
但另一面,这个孩子的父母至亲,尽数死在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许,连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罢。于是,索性不闻不问,自郡邸狱放出后便扔进了掖庭宫,任他野草一般长大。
那十多年间,他在宫中从未受到过多少照料,自然,同样的也就少了许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