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2 / 2)

当年,前汉的孝武皇帝,因担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后母壮子弱,所以立刘弗陵为储而杀赵婕妤,并定下“立子杀母”之制。

可惜,八岁即位的天子,毕竟年稚。后来,到底还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揽了大权。直至孝宣皇帝刘病已即位,八载隐忍,终于在霍光死后两年尽诛霍氏党羽,成功继掌大权,并成为名着青史的一代有为圣君。

只是,自宣帝之后,继任的元帝刘奭、成帝刘骜、哀帝刘欣、平帝刘讳衎等皆是庸碌无为或昏聩之辈,以至于王莽篡政,绿林、赤眉等义军四起,攻入长安城,推翻了王莽伪政。

而后,绿林军拥立了一个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刘玄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两年之后,赤眉军拥立的城阳王后裔刘盆子攻入了长安,刘玄降,西汉自此亡。

而同年,刘玄的族弟——刘秀在河北即位,改元建武,东汉自此始。

之后历明帝、章帝两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励精图治,终于河清海晏,民丰物盛,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窦氏一党掌权起,却是恣意而行,多违礼法,以至乱象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

而尤为使人惊惧的则是朝野上下,几乎尽是窦氏附党,这情势,只怕比当年孝宣帝时霍氏当道还要险恶几分。

如今内有太后窦氏政权在握,外有大将军窦宪掌着兵马,若要乱政……当真便宜得很。

而他这个阿弟,如今——看来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庆静静看着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许的清弱少年,目光里不由带了些叹息,这些年,自己过得艰难,而他又何尝容易?

“阿兄,”刘肇却是开了口,似乎因为追忆,声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时候,我便时常想,在阿母心里,到底是更在乎窦氏还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时那般称窦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依恋母亲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于是便令我借学兵法之事,同父皇求许此事。我为讨阿母喜欢,便硬着头皮应了。”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些颇动了怒,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少年抬头,看向上方金色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说了,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是啊,”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若再纵容下去,怕这刘氏江山,将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后到了泉下,却又要如何同刘先列位先祖,还有父皇交待?”说到这儿,少年和润的语声已转为坚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兄长,郑重道。

“好。”他一字以应。

☆、  刘庆与左小娥(十一)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诏令大将军窦宪自凉州回京辅政。

待窦宪归京,未久,天子亲自御临北宫,令司徒兼卫尉官丁鸿,严兵守卫,紧闭城门;命令执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举父子和邓叠、邓磊兄弟。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窦氏手中兵权。

次日,以谋逆之罪,下诏收回窦宪的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

未久,令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未久,窦氏兄弟三人皆领命自尽,窦氏一族自此而衰。

十岁承天位,四载以来始终文弱沉静,被架空了所有实权的少年天子刘肇,就这样一鸣惊人,强势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举歼灭了窦氏势力,紧壁清野,真正继掌大权。

而清河王刘庆,因为助天子筹谋计画,在此事之中居功至伟,是以重赏厚赐,羡煞了一众皇室宗亲。

及大将军窦宪诛,庆出居邸,赐奴婢三百人。舆马、钱帛、帷帐、珍宝、玩好充仞其第,又赐中傅以下至左右钱帛各有差。——《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而窦氏势败之后,永安宫中原本掌政的窦太后,便失了所有权柄,自此真正成了一个深居简出,自闭内闱的中年妇人。

这一天,刘庆来时,已过了日夕,暮色渐侵,永安宫中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满殿宫娥罗列,侍儿骈阗的闹热繁华,如今这几盏孤灯,委实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总揆社稷、专权独断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权势,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自已亲生的兄弟一个个被逼自尽身死,镇日里听着自家门庭败落,父母姊妹受人践辱,甚至可以相见以往窦氏肆无忌惮时结仇的那些人家,如今会怎样弹冠相庆,而后满面阴笑着报复回来……

而窦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宫,名为修养,实则监.禁。

刘庆想着这些,心底里一片冷嘲——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而当他终于步入正堂,看到那个仿佛迅速苍老了下去的妇人时,神色间亦无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还是来了。”发间已杂了许多银丝的窦太后,面色黯黄憔悴,眼窝有几分陷了下去,眼睑下是沉沉的青翳,连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润,是带了涩意的粗糙干哑。

若不是身上那一袭尚算贵重的白越襦裙,谁会认得眼前这形同枯槁的痈妇就是昔日雍容华贵,颜色绝丽的窦氏美人?

此刻,她倚着凭几坐在室中,连那姿态都是粗鄙颓然的,看不出丁点儿当初的娴姿雅态来。

“母后难道不想阿庆么?”少年进了门,在室中站定,一双桃花眸里带着惯常的疏懒笑意“这些年间,母后一向可对孩儿关切得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