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们兄弟俩儿偷偷自兰台溜了出来,本打算去太液池泛舟玩耍,却意外地听到了几个宫人私下议论。
“……陛下口谕,令悄悄在宫外葬了,连丧礼都没有呢。”一名宫婢压低了声道,言语间唏嘘不已。
“竟这般简陋?梁氏姊妹好歹是宫中的贵人呢……原先也曾得宠的,现下,谁料会落得这般凄凉境地。”
梁贵人?六岁的刘庆不由心下一惊,而后,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向了身后的弟弟。
“阿兄?”小小的刘肇听到宫人议论这些,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拽住了兄长衣角,仰起一张秀气的小脸儿问“梁贵人?是父皇的妃子么……宫中那么多妃嫔,我都只在聚宴上见过,不大记得清的。”
“嗯。”刘庆点头,一字以应。
看着眼前懵懂的稚童,蓦然间,心底里对他的最后一丝怨意也消弥了干净——这个孩子,同他一样,再没有阿母了。
而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此刻,十五岁的刘庆,跽坐在永安宫中,看着对面憔悴枯槁的窦太后,忆起这些旧事,不由便想到,几日之前,崇德殿中少年天子困惑绝望地仰首自问——血脉至亲,母亲何以这般待他?
那个时候,他险些冲口而出——因为,根本不是啊。
刘庆怔了片时,眸光渐渐凝定了起来,几乎是冷在地端量着对面的妇人,不见分毫温度。
“你、你不会同陛下说的。”她粗哑的声音抖着,连指尖都作颤,却看着眼前的少年,却最终说了这么一句话。
“噢?”刘庆闻言懒漫地笑了笑,一双眸子流光漾漾“以往不说,是因为忌惮窦氏的势力。甚至之前助阿肇谋划之时,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也未曾开吐露这些秘辛。而如今……却还有什么理由再对他隐瞒下去?”
“因为,会让皇帝疑心。”窦太后看着他,定定道“这样的事儿,你竟能瞒了他十余年,只为明哲保身。日后,他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地信任你这个好兄长?”
“你同阿肇的兄弟情份是不轻,但在你心里……到底没重过你刘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呵……”少年眉眼微弯,轻笑,并未否认。
“不过,我有的是法子通过旁人的口透露给阿肇啊。”他面如冠玉,目似桃花,但此刻眸光里却是顽劣的恶意。
“你、你……”窦太后面色一瞬时僵得有些发青,抖着手指向那少年,却是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天已晚了,孩儿也该告辞了。”说完了今日该说的话,刘庆心下快意,从容自若地揽衣起身,还貌似关切地叮嘱了一句“母后早些安歇,晚间夜梦……说不定会见着许多故人呢。”
言罢,稳健地阔步出了永安宫,再未回头看一眼。
…………
车驾一路驶出了宫门,刘庆枕肱躺在辒辌车中的簟席上,仰面看着穹顶上繁复的扶桑纹漆绘,目光久久未有波动……
窦太后已被幽闭深宫,窦氏一族彼此衰颓。整整十年,这是他日日夜夜的心念,今日终于夙愿得偿,明日……便可以去祭告阿母了罢。
至于旁的事情——其实,窦氏说得不错,他不会向阿肇坦言他的身世的,这世上,他如今最可倚仗的不过是十余年的兄长情份。信任原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他其实受不起一丁一点的疑心……长到一十五岁,刘庆学得最会的,是明哲保身。
而窦氏那个恶妇,向来心思便重,今日听了他那一席话,只怕今后会日日疑惧,杯弓蛇影罢。他买通了永安宫的几个宫人,会日日将窦氏族人如今的凄凉境况丁点儿不落地道与她知晓……钝刀子割肉,一点一滴地摧残才最为折磨。
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便宜她。
车轮轧轧,已然驶入了步广里,看着不远处清河王府的灯火,刘庆仿佛觉得心下渐安了起来——自半月前入宫之后,已整整半月不曾回家了。
车驾到府外方驻了轮,刘庆踩着踏石下了马,青铜铺首的大门缓缓启开之后,却见一个莺黄衫子的少女在家丞之前快步奔上来前来,既而熟悉的脆悦语声传入耳际:“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定双更,泪目~!!!
☆、 刘庆与左小娥(十三)
刘庆一瞬时,几乎以为自己太过牵念那个小丫头,所以心里生了幻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便立在面前,就那样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带了暖然又忧切的笑意,盈盈看着他,眨也不眨。
十五岁的少年,怔怔地愣在原地,四目相对,她笑,他呆。
“小娥……”半晌,他方开了口,一几和润的嗓音几乎有些发紧“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日平明,他亲自送他们姊妹上了车,就是怕这小丫头犯倔不肯走——现下这般情形又是怎么回事?
“小娥已出了洛阳城二十里。”少女笑看着他,坦然而深切“不过,又折回来了。”
也就是说,她回清河王府那日,正是他决绝入宫,生死难料之时。
刘庆忽然间只觉一股热意冲入了眼里,烫得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连鼻头都发涩。
“从今而后,那怕是殿下赶人,小娥也再不走了。”她看着眼前少年眸间细红的血丝,知他近日操心劳力,神色便转为了心疼“免得殿下总不会照料自己,这才几日不见便憔悴到这般?”
“好,那今后,小娥便寸步不离,照料好寡人。”少年头一回用了这般郑重的自称,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定定承诺。
…………
左小娥觉得,之后的日子,几乎像做梦似的。他们朝夕相守,片时不离。相偕奏曲吹叶,相伴砚墨阅经,他知道她一惯爱热闹,每逢了洛阳城中盛会,总会与她共游,泛舟洛水,赏花邙山……
这一天,览胜归来,天色已暮,室内点了几盏乐舞灯,光华明暖,映着室中一双伴灯而坐的少年少女,分外温馨静谧。
左小娥正跽坐在蔓草纹的郁木朱绘漆案旁,手中握着一卷《秦始皇本纪》,凝眉看到一处,久久也未移目,而后便略略蹙了一双纤眉。
“可有不解之处?”少年恰移目看了过来,语声和润地开口询道——其实,日日晚间与她相伴读书,他总是有些不自禁地偷眼看向身畔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倒比在书卷上的时候还多些。
……幸好,小丫头一向心思简单,似是不曾察觉到这些,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太史公书》我七岁上便随先生学了的,《秦始皇本纪》更是熟稔。”温声说着话,少年不动声色地微微倾了身子,向她移近了些。
“真的么?”少女闻言,却是颇为惊喜,不自禁地捧着手中那卷沉黄色的简册向他凑了过来,白皙如玉的纤指点着那一行给他看“喏,就是这儿,书上写‘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