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2 / 2)

刘肇在众人拥驾之下进了中庭,却见稽首而拜的宫人们神色皆有些惊惶不定,仿佛刚刚受了多大惊吓似的。

而此间主人,竟未出来迎驾。

“禀陛下,贵人她前日感了风寒,至今未愈,尚卧榻修养。”跪在最前列的嘉平,力持镇定地从容禀道。

感了风寒?少年天子微微一怔,虽是仲春天气,洛阳地处朔方,夜里的确寒气侵人,她难道又是晚间看书忘了闭窗么?

心下微微疑惑着,刘肇启步径自从中庭到了内寝,很快便看到了那张素漆床上静静躺着的少女。

邓绥静静躺在床榻上,拥着绣绢被衾,双目紧紧阖着,面色苍白中带着几分僵青,甚至颊侧有隐隐的冻血淤痕--天子见状,面色骤然一变!

他略掀开被衾一角,拿出了邓绥的手,发现指节各处皆是青紫色的血淤,幸得已浸过了药,不至于满手冻疮……这,哪里是风寒?!

“究竟出了何事?”他唤了嘉平进来,厉声问--心底里隐隐有了猜测,让他紧皱了眉头。

嘉平见状,自然不敢隐瞒,便自前日贵人蒙皇后召见,之后受了怎样对待,冻得晕死在长秋宫前后怎样被人送了回来,医工又是怎样诊断……皆事无巨细地一一详禀,而后天子的脸色愈来愈发青起来。

听罢,他挥退了一殿侍婢,而后重重阖上了眼。

好一会儿,他才略略清定了神思,静静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目光温和地落在榻上虚弱地卧病的少女身上--

眼前的人,仿佛天生便是这般淡然无争的性子,记得正旦宫宴,掖庭中的妃嫔皆锦衣丽饰,只她一人穿了往常的旧衣,形容素淡;

她宽和却也细谨,从不愿同旁人争风,若有衣饰与皇后略为相似,便断不会再上身;

她每每容让谦卑,因着身量颀长,在皇后面前时从容都是往往躬身,以免惹了她不快;

她甚至有些藏拙,分明那般的卓荦才学,颖悟机辩,但在一众宫妃戏言笑闹时却是一惯缄默,或言语讷讷,只听着旁人嬉笑……

呵,连这样的人,皇后竟也不容到了这般地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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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邓贵人被皇后召见,既而重病了一场之后,长秋宫便彻底冷清了下来,除了平日的各样祭祀与宴度帝后会一同参与外,天子几乎未再主动见过皇后阴氏。

曾经那个天子独宠整整三载的阴皇后,算得失宠了,而整个后宫最为炙手可热的,成了邓贵人所居的嘉德宫。

春秋代序,斗转星移,时令已入仲夏,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

刘肇来时,邓绥正在忙着制桃印。

说起来,时下的风俗许多都旨在辟邪祈祥。门额之上时常绘神荼、郁垒之像,悬着桃印、桃人、羊头等物,而五月初月制桃印已渐成风俗。

刘肇进屋之时,少女认真地将一块六寸见方的桃木刻上纹络,但手上并不多灵巧。

她是知道他已经来了的,但却并没有起身相迎,这一段日子,彼此之间早已没有那般拘束。

“莫若,还是我来罢?”天子也是毫不介怀,进了内室便,便极为随意地揽衣落座,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几乎有些笨拙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后,不由开口道。

他竟懂这个?邓绥闻言,倒是颇有些意外。

少年也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块桃木,随着手上收放自如的动作,细细的木屑自刻刀下纷纷而落,一个个精致的符文便显形其上……

“陛下学过篆刻?”邓绥看罢,有些讶异地问。

她话音落后,那厢的天子却是顿时止了手上的动作,神色默然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口道:“是啊,*岁时学了许久呢。”

“自幼年起,母后待我一直不怎么亲近,莫论我在父皇面前多乖巧,莫论我怎样用功读书,莫论我花多少功夫替她挣面子……她都只是在旁人面前才会亲近我些,私下几乎不曾对我笑过一回。”

“我总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所以,镇日挖空了心思想着怎样才能讨母后喜欢。”说到这儿,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神色几乎有些凝重。

“母后她有一枝于阗白玉的凤钿,极为喜欢,可惜有一回不慎失手摔了,并为此大发了脾气。”

“我那儿有一块更好的于阗白玉,是父皇赐的夔龙玉镇,所以,便想着将它改雕作一支一模一样的凤钿,送给母后好让她开心。”

“之后,我便偷偷向宫中的玉匠询问,谁知这玉匠一听说是要将那夔龙玉镇重新雕,怎么都不敢松口,怕因此获罪。我只好另寻法子……最终就打算自己学着篆刻。”

“那时候还在想,若是母后知道我亲自雕了玉笄给她,想必会更欢喜些的罢。”

邓绥在一旁静静听他说着,想到这母子二人后来的境况,不禁默然。

“我花了几乎所有的暇余来学雕工,昼夜以继,就这么从八岁学到了九岁,一年多时间下来,竟能雕得像模像样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拿了那块玉镇,一点点改刻起来……”

“父皇发现不见了那玉镇,我只好谎称自己丢了,被狠狠训责了一通,父皇极少对我失望的……可那一回却是大怒。我心底里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但却又暗自庆幸……那凤钿已经快雕成了。”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成形了呢。”

☆、第93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二)

“那一天,我兴高采烈一大早给母后请安,献宝似的把那装着凤钿的漆奁捧给她。母后她却只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道‘这般拙劣的雕工,也值得你宝贝?’”

“我顿时再说不出话来,半晌只嗫嚅道,是自己雕的。熟料母后闻言,勃然大怒--‘原来你这些日子功课不用心,便是用来做这等无用之事,怪道惹了你父皇气怒!”

“她扬手便摔了那凤钿,我看着它被狠砸在宫砖上,碎作好几段……”

“而此后,我便再未碰到刻刀了。”

邓绥怔怔听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她虽晓得太后窦氏与他母子间并不怎么亲近,以至于辅政四年,完全架空了天子,让他形同傀儡。但,却从未想过原来自他幼时……这些症结,便这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