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棵辛夷--是黄硕去年秋天植下的。
孔明时常夜间读书,日子一久难免劳身伤眼,而辛夷主五脏,久服有下气轻身,明目益寿之效。所以她便种了这两株小树,打算将来采花制茶,与他烹了饮用,好益气养身。
去年瑞雪宜时,今岁六月的三时雨又分外丰沛些,所以这辛夷抽条颇快,照眼下这个长势,明年春想必便能开第一茬儿花了。
打量着长势喜人的两株小小辛夷树,黄硕眸子里不由微微漾开几分淡暖的笑意。
今日是秋分,依时下习俗,今日当以牺牲祭社,而余下的胙肉分赠乡里周族。孔明今日一早便去祠社了,如今应该是正在走访邻里罢……想到这儿,她不由忆起了另一桩事。
黄硕抬眼看着身畔几竿翠竹,既而顺手折下了一段竹枝。她一片片摘净了竹叶,置于掌心。而后微微阖上了眼,向上抛掷。霎时间翠叶翻飞,蹁跹而下,俯仰无序地落了一地。
黄硕这才睁开眼,敛衽在一地散落的竹叶旁蹲下.身来,仔细地点着,俯叶几片,仰叶几片……
“不需点了,我方才在社祠中,已剪了桐蛤占过了,明岁乃是丰年。”一道朗润温和的语声,就这么带了微微笑意响在了她身后。
“不过是行行时令罢了,郎君卜过了便要管着我么?”仿佛小孩偶尔顽皮被大人逮了正着一般,她试图掩饰似的不屑地轻声了笑,一双泼墨般纯澈灵动的眸子正对上他的眼。
依时下的风俗,社祭之后,最重要的便是占卜。在社神之前,折了竹枝或者用桐叶剪作小蛤,以占来年的丰俭,以半俯半仰者为吉。
--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大信卜蓍之事,但却敬畏天地,于祭祀上向来不曾轻忽。
“是孔明失言,且与娘子陪礼了。”他仿佛纵容一个偶尔撒娇的孩子般,语声温和,眸子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那厢的女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是忍俊不禁--这人一惯正经,做出这副无奈情状真是分外有趣。
成亲一载有半,她的性子非但未收敛,反倒是更随性自在了几分……大约,是这人一惯纵着罢。
日阳渐渐炽热,连竹荫也不复初时的凉爽了,二人便相偕进了屋,在前院的侧室中摆了棋枰,对坐手谈起来。
前院的侧室西窗外亦是一丛云丘竹,一眼看去,幽篁送碧,偶有清风徐来,疏疏竹影横窗,映在室中坐席之上,凉生青簟,一派静谧安然。
围棋最初创于尧帝,据先秦典籍《世本》记载,“尧造围棋,丹朱善之。”。
因为尧帝之子丹朱性行莽撞,不易拘束,所以做为父亲的尧帝,便仿着猎捕之法,以博石为黑棋白子,以磨砺其心性。
春秋战国,围棋盛于两千余年,秦时式微,而东汉中期又重新兴盛起来。因其格调高雅,奥妙无穷,常现静谧玄妙之境界,所以盛行于士人之间。
青石棋盘之上,纵横十七道,白棋黑子一步步成局,正值酣战--他们二人时常对弈,孔明的棋风稳若审慎,格局严谨,总是步步筹谋而后一击决杀。黄硕却是灵巧机,时常出其不意,而后多有奇招。
所以常常一局棋下了数个时辰也难分胜负,最后,孔明提议索性二人制一卷棋谱,将这些难解的玲珑局都记叙下来,闲时遣兴也颇为有趣,黄硕亦欣然应允--翰墨知交,琴棋良友。
所谓幸遇知己,大抵莫过于此了罢。
小阁幽窗之间,正是弈棋至酣,二人皆凝神注目之时,外间传来童子叩门之声。
“何事?”孔明并未分神,只淡声问。
“有客来访,自称姓刘,单名备,复字玄德。”外间童子带了几分稚气的语声传了进来,清晰入耳。
手上那枚白石棋子似是一滞,青年的神色微微凝了一瞬,而后语声却未稍缓:“去回刘将军,今日主家访友未归,且多涵容。”
“诺。”外间的童子恭谨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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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隅中时分,那位刘玄备将军如期而至。
“先生今日入山览胜,仍是未归。”童子将早先记好的说辞拿来应客。
主客身边的黑面武人和长须将军脸色都不好看起来,但他仍是神色不改,歉然道:“是在下搅扰,明日再来拜访。”
黄硕与孔明跽坐在棋枰前,透过疏窗竹影,隐约看着那个年近半百,当得起他们长辈的男子谦和执礼的模样,她不由微微凝了眉--折节下士至此,也是亘古少有了。
而那厢的青年,却只凝目静静端量着一局弈棋,神色许久未动,温静隽致的面容在光线幽谧的室中愈显清华,但神色太静,一双眸子如何也看不分明。
第三日,刘备再访,终于见到了诸葛孔明。
而后入室相谈,论天下大势,军政时局,从隅中时分一直到了日暮。
三顾成佳话,一对足千秋。
许多许多年后,这拜访,这相谈,都被演绎作了精彩曲折的故事,家喻户晓。
而那个躬耕陇亩之间,却怀经天纬地之才,凡君主三顾茅庐方得相见,隆中千言对策针砭中原时局的传奇士子,便成了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楷范。
但,建安十二年,他们初见的这一日,黄硕却是在一堂墙之隔的侧室中静静坐了良久,目光无意识地落向窗外的疏疏筠竹,许久也没个定处……孔明呵孔明,你当真不求闻达么?
☆、第105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九)
三日后,清晨时分。
用过了朝食,二人依例坐在庭中,临风煮茶。孔明生了红泥火炉,将秋日扫落的枯黄竹叶在炉下燃了,竹露清馨,滇黑的茶团一点点碾碎,而后入姜、橘等调味,不一会儿,便有清郁的茶烟携着高香袅袅而起……
红泥炉上水沸三遍后,他取了木勺汲出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之中,姿态矜雅,水声潺潺宛若乐律。
“竹叶烹茶乃是雅事,无琴未免单调了些……孔明,我抚一曲与你听可好?”她忽然开了口,清越已极的语声里带了些笑意。
他神色有些莫名,却习惯了她偶尔的意外之举,所以只是温和地点头以应。
黄硕身边的侍婢领命抱了琴来,那是一尾连珠式瑶从,桐木乌漆,素丝五弦,清晰可见的古旧梅花断。
黄硕敛衽,就这么不拘不束地席地跽坐下来,横琴于膝,皙白纤指随意一划,流泻出一串铮铮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