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2)

这日,一如往常的冠盖相属,士女云集,往来皆是京中显贵。

而湖中白莲碧叶的荷花丛里,正泛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木兰舟,舟上多是乘兴游湖的少年少女,一色寥薄春衫。而几乎不约而同地,众多小娘子登舟之后,都竞相将木兰小舟向湖心水榭这厢泛了过来。因为船只拥塞,即便撑船的舟子皆是熟手,也难免偶有碰撞,以至于殃及了荷丛窄小水道旁的许多莲梗花苞。看得此间主人——德阳公主之子夏侯玄心下一声长叹:当真梵琴煮鹤,煞了风景。

湖心这处五丈余高的台榭凌水而起,在顶层居高俯瞰,便可将四面湖光尽收眼底,是观景最佳之处。而此时水榭中赏景品茗的三人,便是夏侯玄同他的两位知交——傅嘏(字兰台)和荀粲(字奉倩)。

当下,夏侯玄与傅嘏二人正闲凭栏杆,俯瞰着下面简直趋之如鹜的小娘子们,不厚道地调笑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荀粲。

“太初,你倒说说,这副不解风情的脾气,这般寡淡无趣的秉性,到底哪里讨喜?”傅嘏回眸看了眼荀粲,戏谑里几乎带了无奈。

那厢的荀奉倩依是充耳不闻,兀自执盏,垂眸饮茶。

他约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佚丽而冷隽,天姿清劭,风神秀彻。以白纱幅巾束了乌发,褒衣博带一色素白,手执一柄麈尾拂尘,周身都透着道家羽士的出尘绝俗,却又难掩诗礼世家积蕴出的一身清贵矜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外如是。

“奉倩乃是少年才子,誉满京华,又品貌出众,引得一众女儿家思慕理所应当。”夏侯玄此时倒说了句公道话,只是看了眼下方的木兰小舟自四面八方泛了过来,几乎将水榭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有些无奈了起来“只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的小娘子们,委实也太大胆了些。”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而后群雄逐鹿,战火频烧。历经二十余年,魏、蜀、吴三分鼎立,终于战事稍歇。魏都洛阳承平已久,所以京中勋贵们的作派也早已闲娱放逸起来。

而此时,历经战乱后,天下间的风气比先前汉时要开化了许多,对女子不似早先的拘束。街市之上男女同游,嬉闹交游十分常见,而京都之地身份贵重的小娘子们,行事就愈发的张扬恣意了,夜间也常外出,喧哗盈路,不拘形迹,似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围观美貌郎君也寻常得很。

“这等殊遇,当真羡煞旁人呐。”傅嘏闲闲笑道,又看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荀粲,神情转为了无奈。而后俯身取了身畔乌木小几上早先晾的两盏清茗,递了盏与夏侯玄“且饮盏凉茶清清火,免得给这块石头气着。”

“说起来,奉倩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那些小娘子们哪里肯放过?”夏侯玄却是看着下面一只只木兰小舟,认真地端量起来“喏,满京城的贵女,今儿大约来了六七成。”

傅嘏啜了口茶,认真也正经了些:“仔细瞧过去,倒真有些家世品貌不错的……若合了奉倩的眼缘,也是一桩美事。”

夏侯玄目光里露出几分赞同之意:“这主意正经不错。”

“若真能玉成此事,到时候荀家上下怕会备了厚礼来谢我这俩儿这媒人?”

——毕竟,这位好友的终身大事,可是教荀家阖府上下操尽了心。

奉倩自幼修道,潜心研习黄老之学,从小性子就比同龄的孩童寡静些。待年纪渐长,脾气也就更清冷了。虽才学卓荦,十四五岁上就以清谈饮誉京都,斐声洛阳内外,但因着这副孤静的脾气,一向不喜喧闹,甚少交游。

之所以与他们二人交好,则是因为自小一处长大,总角之交,垂髫同乐,二十余年的情谊。

到如今,他与兰台(傅嘏)的字早已成婚经年,儿女绕膝,奉倩却依旧孑然一身。

荀家两位高堂皆已仙逝,如今的家主——敬侯荀长倩乃是奉倩的长兄,年纪大了他二十余岁。自父亲逝后,身为长兄的他一手将幼弟照拂长大,情份自然比寻常兄弟更亲厚许多。这些年来,因弟弟不肯婚娶,他也是用心良苦,朝堂上政事纷繁,却还几度拔冗来关心幼弟的婚事。可偏偏奉倩是个又犟又硬脾头,莫论怎样都梗着性子不肯娶妻,几回将兄长气得拂袖而去。

所以,婚事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他们二人以往虽甚少在奉倩面前提及这茬儿,但并不意味着不关心,尤其如今好以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

“那怕为了荀侯的谢媒礼,我也得好好替奉倩挑一个玉姝出来。”傅嘏开始仔细凭栏聘目,在一众泛舟的春衫少女中遴选起来,不一会儿眸子便亮了亮“东南色柳烟绿色襦裙那个,是范阳卢家长房的九娘子,上回在郭府的桃花宴上见过,谙于音律,尤擅琵琶,当日一曲《别鹤操》引得座中人人击节而赞,算起来今年不过一十三岁,委实难得。”

夏侯玄也目光凝然地仔细端量着,而后接口道:“发髻上戴着芙蓉冠的那个小娘子,出身赵郡李氏,家中行六,自幼养在李老夫人膝下,幼承庭训,淑静幽娴,且晓畅诗书,妙笔丹青……”说着,不由转向了那厢的荀粲,神色里难掩嘉赏“奉倩,我看过这小姑娘的几幅画作,格局疏放,笔致清逸,当真有几分灵气,你不是也擅丹青,说不定会十分投契,引为知己呢?”

见那厢的清华羽士仍是兀自品茶,一副恍若未闻模样,傅嘏几乎忍无可忍,道:“我们两个都说得唇焦舌蔽了,你就不能移步过来瞧一眼不成?”

那厢,荀粲终于淡然开了口,声如山涧漱玉,清籁入耳“女子要才德何用?——美色足矣。”

“噗——”傅嘏一口将将入喉的香茗全伺候了新上身的那袭细缣直裾袍,被呛得咳喘不止“咳咳,咳”。

——荀奉倩,你敢不敢别端着张清心寡欲的道士脸说这么诚实的话?!

夏侯玄也因这惊人之语一时愣在了当地,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既而福至心灵一般,蓦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长长一声叹问:“奉倩当真是要觅个倾城国色,可以入画的女子为妻么?”

他本以为,这只是少年时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好友大抵是当真的。

奉倩五岁开始学画,师从名家,到十五岁上已是造诣不凡,冠绝同侪,只是不知为何,从来只绘山水景致,而不画时下尚行的仕女图。

他曾笑问缘故,少年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平生未遇可以入画的女子。”

一段痴念,偏执经年——有时候,寡静内敛的人,往往更是固执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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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粲起身离席时,赏荷宴还未开始,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喧嚣闹热的情形,今日只为赴太初之约,会了好友,自然便该走了。

至于旁人如何看待,怎生议论……又干他底事?反正,荀奉倩的恃才傲物亦是闻名京都,一向行为不拘,早已惯了。

京都洛阳,近些年来勋贵世家竞相修筑园林,一时蔚为风气。而德阳公主府几乎算得上京中园林之冠。庭院穿筑皆摹写山水,聚石蓄池,积土为山,楼台亭榭依地势而建,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甽,四季景长新,水长流,园长青,直是人间胜境。

而此时荀粲便正沿着绿草铺毡的小径穿过一片湖石假山,假山皆形态奇峻,其上垂葛荫萝,在季夏六月天是一片怡人心目的绿郁盎然。

忽地,他听见一旁的假山后,传出低低一声痛呼,虽轻,但因为离得很近,足以令人听个清楚。

谁在此处?心下诧异,几乎下意识地,荀粲已向假山后绕了过去,山石之后又是几重假山,碧翠欲滴的繁茂萝叶覆了整座,又一路自地上蔓延开来,尽目皆是无垠的绿郁颜色。而荀粲绕过数重假山之后,终于眼前露出一抹如霜的白色来——

重重掩映的绿萝间,竟倚藤坐着一个通身雪白,周身宛在烟中雾里的小人儿。

惊诧过后凝眸细看,却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稚气少女,因为太过单薄纤弱的缘故,楚楚怜人地抱膝坐在松萝藤下,似孩童般小小的一团。

但那少女空灵绝俗的姿容,几乎令得误闯的青年一时间不由屏息--

雪玉一般无瑕的面庞,冰琢粉妍的精致眉眼,肤色白得微微剔透,几乎和身上那一袭霜白色的衣衫融为一色。那少女就这样有些无措地抱膝在碧郁绿蔓坐着,碧萝叶,白纱衫……直让人怀疑是这花荫间清露霜华凝出的精灵……

仿佛呵一口大气,她便眨眼间散化了身形。

☆、  第116章 荀粲与曹氏女(二)

“你是说,那小姑娘应该是不慎崴了脚,躲在假山背后等着家中的仆婢,却被你撞到,然后……惊跑了?”夏侯玄轩着眉头,仔细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