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恰是一首新婚之日迎亲的诗。”荀粲一惯性子清冷,面对眼下的情形,心底其实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的世家教养让他努力显得从容自若,而后试探着来安抚那厢十分怯生紧张的娇稚少女。
但,听了这一句,那厢的少女却是默了一瞬,微微垂了眼睑,没有立时答话。
就在荀粲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曹莹却是垂着睫低低开了口,怯声怯气的,近乎于呢喃自语:“原来……成亲就是这样子啊。”
荀粲闻言不由一怔。
“我……”她微微咬了咬唇,嗫嚅道“我以往从未见过旁人的婚礼。”
“家中两位阿兄年长我许多,早已娶亲,府中有十多年不曾办过红事了。”她小声说了下去,睫羽垂得很低,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听得出其中的落寞“自小……我便极少出门的,连自己住的兰汀院都很少出去。”
荀粲听到这里,不由定睛看着她。却见那小姑娘有些用力地咬了咬唇,原本粉白的唇瓣被噬得凝作了冷白,而后白玉似的纤纤十指近乎扭结成了麻花……他看得莫名微微心疼。
终于,那厢的少女抬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鼓起勇气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
“阿父不许我出门,是因为……我胎息积弱,生来便有肺寒之症。”
仿佛终于出了口,她面色反倒轻松了许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是比寻常人更容易畏冷,易咳,少血色,身子孱弱一些。”
“因为这病,阿父大多数时候都是拘着我在家中静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侯府门前的那条街道……今天我才是第二遭走。”她语声很轻,又垂了眼睑。
果然……是这样。荀粲却不由微微笑了出来。
那日在德阳公主府初见她时,他便觉出了她的病态,肺寒之症,少血色,畏寒,易咳——这,便对上了。
就是他这一瞬的静默,那厢的少女却是十指绞得更紧了些,指节处都泛了红,带怯地急忙道:“平日不需吃药的,只是冬日要格外小心些,不着凉便好。自小为我调理的几位医工,也随嫁来了府中,不会……不会添很多麻烦的。”
“疼么?”他看着那被绞得发红的纤白玉指,不由将手覆了上去,骤然的温暖令少女措手不及。
☆、 第120章 荀粲与曹氏女(六)
五月五,端阳节,洛阳,荀府。
“不愧是乐城侯府出来的厨工,这手艺……堪称冠绝京都了。”傅嘏手中拈着一只菰叶裹的“角黍”(粽子),尝了口后,目光不禁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
“这‘角黍’的确滋味绝佳,即便与宫中赐食相较也是平分秋分。我尝出这糯米里放了饴糖,胡桃仁,香药,有些似‘裹蒸’,但又别有一味清郁的淡香……可实在是猜不出了。”夏侯玄已经吃罢了一只,极口揄扬道。
清晨时分,庭中几株榴花照眼,薰风拂衣,夏侯玄,傅嘏。荀粲三人在花坞中石案畔席地而坐,品尝着应节的“角黍”(粽子)。
“是松子香。”一旁的荀粲正剥着只角黍,闻言应道。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竟亲自过问了这些事?”傅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好友——奉倩这人,一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从不理会这些琐碎事情。
“她昨日问我,喜欢吃菰子还是松子味儿的。”荀粲面容仍是佚丽而冷隽,但神色却淡淡带笑,令身边看惯了他淡漠模样的二人一时都有些微愣。
夏侯玄最先反应过来,理了理思绪,问:“你是说……这角黍,是新妇的手艺?”
傅嘏也不由怔住了,十二分讶异地看向了荀粲。
正当此际,那厢却有四名仆婢用小食案捧着几盘糕饼规行矩步地走近前来,恭谨施礼,而后一盘盘摆到了石案上。
雪白的麦粉饼,金黄微焦的煎饼,面肉葱白做的烧饼,还有香气四溢的鸡子饼,甚至……还有一盘精致漂亮得完全不像吃食的蒸饼。
那两只蒸饼看起来宛若将绽未绽的荷花苞,外表浅绿,荷尖微微绽开,内里却是雪白,聚睛细看,最中心还有一点如蕊的金黄——直是看愣了在场的傅嘏与夏侯玄。
他二人也是京都的勋贵公子,自幼见惯了豪奢场面,尝腻了玉粒金莼,夏侯玄身为公主之子,打小宫中的御宴也吃过不知凡几,但论糕饼……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裂纹蒸饼(开花馒头)。外层用了蔓青汁和面,蒸熟是浅绿色,里面白荷是麦粉做的,那金黄的一点是鸭卵。”荀粲见他二人微微瞠目的模样,作为主人,不由开了口解释道。
“……这当真是你家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下的厨?”傅嘏几乎是长长吁了口气,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似的道。
——京中的贵女们大都自幼修习妇工,针黹织绣,烹饪厨艺多是娴熟,他本不该这么吃惊的。
但,奉倩家的这位小娘子……又哪里是寻常的贵女?乐城侯曹洪视作掌珠的幺女,论辈份,当今圣上曹睿都要尊一声姑母。且那般倾城姿容,那等清弱模样,怎么看都是老侯爷娇花弱蕊般呵护宠溺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叶金枝。
且当时出嫁,厨工就陪嫁了五个……哪里还需劳动她一根指头?
“原来,我竟是看走了眼。”夏侯玄也慨叹了声“本以为,你家这位新妇……性子大约娇气些。”
自幼众星拱璧,被父亲珍爱呵护,一路宠大的小女儿,大多性子娇纵,行事恣意,加上之前数十年一遇的丰厚嫁奁,这小娘子到了夫家,实在有颐指气使的资本。再想到奉倩表面疏离,内里冷硬的脾气,他着实为好友担心了好一段日子。
似如今这般,新妇厨艺了得,且肯为了奉倩洗手做羹汤,花了百般心思——实在是意外之外。
“小莹她秉性纯良,天质温和。”荀粲下意识地就开口替妻子辩白道,语声清晰而温和。
夏侯玄几乎愣了一愣,回过神儿后不由打趣道:“成婚还不弥月,便这般护着你家小娘子了?”
傅嘏更是笑得有些暧昧,不客气地戏谑“新婚燕尔,竟连奉倩也沉湎于温柔乡中了……果然弟妹好颜色,好手段。”
荀粲有些窘迫,神色不大自在地微微侧过了脸去,耳根却略略泛红。
——这,竟是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