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踏到十一跟前,将她一打量,便叹道:“怎么一晚上不见,又病得这样?我便说你得再吃几日药,你总不肯听。”
这么说着时,他走到床边,将滑落的衾被替她向上拉了拉。
十一看到他的身影,烦躁的神色便不觉缓和下来。她懒懒地倚着软枕,笑道:“怎么来得这么快?莫非早就外面等着了?”
宋昀勉强笑了笑,“嗯,我去芳菲院,发现有官府和闻家的人在,便知出事了。再问到你们来了这里,还是不大放心,所以跟过来打听。”
十一还记得阍者傲慢冷淡的态度。料得如今主人归来,又多了韩天遥那样的贵客,他们对宋昀的脸色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安慰道:“那些俗人,你别理会。”
言外之意,宋昀自然不是俗人。
宋昀面庞不觉又泛起浅浅红晕,温默地看着她。
眼前女子的性情并不好,甚至有些喜怒无常,——就如她的容貌一般,时而美貌如天仙,时而平凡如路人,叫人捉摸不透。
他被她嘲讽过,被她赶下过车,被她戏耍过……但他狼狈之际,同样捕捉到她眼底的欢喜和怅惘,仿佛隔了尘世的烟尘,从另一个世界轻纱般地笼来。
她的容貌或美,或丑,可眼睛始终是那样的眼睛。虽是寻常人那样的黑眸,却因着其中的璀璨光芒而显然格外浅淡,特别时凝望向他时,即便模样疏离,眼底依然有一种难言的柔软,令他不知怎的,心下便也绵绵地柔软了下去。
所以,送她到芳菲院的那日,他不顾一.夜未睡,神差鬼使般伴了她整整一上午,买蔬菜干粮,买酒买药。
她由他伴着,如嗔如喜,却再未赶逐他。
临别,她甚至向他很柔和地笑了笑。
她道:“宋昀,其实我并不是谁的小妾,我姓柳。”
他惊讶地看她,“柳……柳姑娘?”
她便微哑着嗓子,高声道:“对,我姓柳!我从来都姓柳!”
她明明是在告诉他,又像在告诉着别的什么人。
溪柳舞寒碧(二)
她的眉目蕴着光华,却又隐含泪光,纵然眉目寻常,依旧有种峻洁自尊的气质,完全不像那个泡在酒里醉死梦死的惫懒女子。
于是,他继续鬼使神差般地每日来找她,而她也鬼使神差般每日随他出去,或游船,或赏花,看兰亭故地,谈曲水流觞,有时甚至肩并肩走到西江边上,在长天雁影间,同观秋水蒹葭,共赏孤鹜落霞。
偶尔,她还是出语如刀,但他已几回看到她的手搭上腰间的酒袋又悄然缩回。
于她,他显然是与众不同的。
她姓柳,并默认未婚;而他同样未娶。这已足以给他日日前来相伴的信心和勇气。
他斟酌良久,更问道:“柳姑娘,你下面打算长久住在闻府?”
十一道:“若是这里有酒喝,有饭吃,还有足够的鱼喂我的猫,长久住着也不妨。可惜韩天遥多半不会久待,我总不能赖在这里吧?”
宋昀微笑,“只是想着有酒有鱼……倒也不难。”
酒不便宜,但他还不至于供养不起;鱼么,若居于越山竹楼,闲来钓的小鱼便足以让她的猫心花怒放。
十一莞尔,摸了摸自己还在作烧的额头,说道:“可惜这一时半会儿,我哪里都懒得去……还想麻烦你帮我去买点东西。”
宋昀便问:“什么东西?”
十一道:“帮我去抓两贴药。不过我不想把这药方写下来或传出去。总共十三味加两味引子,连份量都要记住,直接报给药房抓来。”
她的笑容有些恶劣,“这个,有点考验人的记忆力。”
宋昀浅笑,“你且说一遍,我试试。”
“一遍就行?”
“应该行……”
***
宋昀果然只听了一遍,转身便走了出去。
十一待他走了,才唤进外面的侍女。
“去告诉你们管家和阍者,宋公子是我的客人,若他求见,立刻带他进来!若谁敢对他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小心我一剑削了他!”
侍女相顾失色,一时不敢答话。
十一冷冷道:“还不去?”
她依然蓬头乱发,衣衫粗疏,但散漫轻叱之时,竟有一股凌傲威压的气势涌.出,竟能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侍女不过顿了片刻,便已竞相奔出,再不敢在屋内稍作停留。
十一也不介意,顾自蒙头发汗,盼着尽快退烧复原。
若换了以往,宋与泓知道她居然在地上睡半夜睡出病来,必定劈头痛骂,顺便把她身边的人也训斥一遍;而宋与询知道了,想必只会像宋昀这般,惊讶地问明缘由,便安静地在她身畔守着了吧?
而当年宋与询病势渐沉时,她是如何对他的呢?
“宋与询,这是报应!报应!用忠臣名将的性命交换来的富贵,我等着看它能不能长久!”
溪柳舞寒碧(三)
“宋与询,这是报应!报应!用忠臣名将的性命交换来的富贵,我等着看它能不能长久!”
她横眉冷斥、夺门而去时,宋与询面上血色尽失,一晃身倒于衾被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