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额上有汗水滴落,转头再看向十一时,正对上十一抬起的眼。
她的眉眼间依然有倦乏,眸心却清明如水。
宋昀手一抖,祭文差点飘落。他有些仓皇地笑问:“醒了?我正看这祭文。济王着实可惜……我实在没想到,施相会害死他。柳儿,我实在是没想到……”
十一看着他,“嗯,你自然没想到。”
可刚刚十一沉睡,只他一人在看着祭文,并没有人跟宋昀提起济王的死,更没有人因济王的死责怪宋昀。但他仓促间的言语,竟似迫不及待地在为自己分辩,一时竟失去了素日的温雅有礼。
宋昀定定心神,才觉出自己的异样,忙将祭文放回桌上,叹道:“我与济王兄长虽然相交不深,却也晓得他为人仗义,是爽朗之人。我因缘际会继位为帝,其实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盼着能从别处稍稍弥补,从未想过害他性命。施相矫旨赐死,只怕有很多人会疑心是我幕后主使。”
十一目光灼亮得和她面上的憔悴极不相称,“阿昀,清者自清。”
后面还有一句不曾说出,浊者自浊。
宋昀有些透不过气,忽笑道:“对了,你可晓得南安侯回京了?他对湖州之事耿耿于怀,还悄悄见过朕一面。”
十一也不回答她是不是早已知晓,只懒懒道:“哦……他说不是他?”
“他说,聂听岚和闻博有过私情,被施相知道后便要挟聂听岚,策反闻博。他赶往湖州,只为拦阻闻博跟着尹如薇谋反,其实并不是有心陷害济王。“宋昀留意察看着十一的神色,继续道,”忠勇军曾意图谋反之事,他自然不好公开说起,所以只秘密前来相见。我已与他约好,以往之事再不追究,施相之事我来处理,他只管放开心胸征战沙场,一展雄心。柳儿,你看,这样大家彼此得益,可以同心协力收复中原,振兴大楚,岂不是好?”
“同心协力收复中原,振兴大楚……”
正是十一多年所思,多年所愿;也是韩天遥毕生所愿。
继承着父祖为国为民的那腔热血,他其实从来不是迷恋花红柳绿之辈。蛰伏花浓别院,不是耽于享乐,而是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于是,十一只能道:“是,很好。”
她的胸口也似涌着一股热血,腾腾地往上涌,怎么都压不下。
宋昀目光愈柔,“对了,南安侯还和朕说,功成之日,要朕为他重建一座花浓别院呢!他要和老祈王一般,一世清贵,一世逍遥……”
正说着时,外面传来婴儿的啼哭。想来维儿在仁明殿醒来哭闹,谢璃华和乳。母哄不住,便送了过来。
宋昀忙道:“我去瞧瞧。”
十一也站了起来,一双黑眸却已失了神,仓皇的目光看向漆黑的窗外,试图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狸花猫也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它没闻到鱼香,却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再不晓得从何而来。
十一眼前阵阵地昏黑着,然后终于在那片昏黑里看到了明霞般七彩夺目的光亮。
那片光亮里,花浓别院,花开绚烂,玄衣如墨的男子手持书卷,正缓缓踏出。他的身后并无花容月貌的姬妾相伴,他的目光深邃,只看向她。
而她手中持着酒,粗衣蓬发自假山中钻出,冲他回眸一笑。
簌簌金桂如米,正抖落她一身清芬……
十一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胸口石头般压住的东西蓦地冲上,而她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蓦地轻了起来,轻得像踩在了云端,寻不到着力之处。
“噗——”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出,迅速沾湿。了她的下颔和衣襟。长长的中衣挂在她高瘦的身躯,如挂在一株竹竿上飘摇着,顷刻染了大。片泼墨般的嫣红。
“柳儿!”
宋昀慌忙冲过来,正要扶住她时,十一已如折断的竹竿,无声地倒了下去。
原本压抑着的血腥气息,忽然也如泼墨般地兜头浇过来。
狸花猫嗅着这可怕的鲜血气息,哆嗦地摆动尾巴向后退着,绿幽幽的的眼睛里已满是惊恐。
“柳儿,柳儿!”
宋昀惊慌地高唤。
十一仿佛听到了。
可那人唤的似乎不是“柳儿”,而是“十一”。
那人坚毅面庞贴近她,黑眸里凝着深情和微笑,在她耳边轻轻道:“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自以为早已放开的一切,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掀起滔天大浪,顷刻便将她吞没。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水滴可石穿。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世间有太多的事物,注定只能在坚持和碎裂间择出一种结果。
究,霜鬓谁染(三)【实体版】
济王宋与泓终被以皇兄之礼安葬。
大葬那日,不仅皇帝亲自素衣致祭,连退隐深宫的云太后都在宫人的扶持下赶到灵堂,抚棺痛哭不已。
谢皇后因身份特殊,只恐那些恨意难释的济王府旧部会迁怒于她,因此并未前去;但怪异的是,和宋与泓情同手足的柳贵妃竟也没出现,只有齐小观带他新婚的珑夫人从头到尾出席了葬礼,和济王妃、济王旧部及礼部官员,一直将济王送入陵墓,将一幅祭文焚在济王墓前,蹉跎到第二日方才回来。
有看到的人说,那祭文是柳贵妃亲笔所写,可不知为何,上面竟有血迹斑斑,落梅碎瓣般点缀于纸间,随后被和柳贵妃写的字句一起焚去。
因柳贵妃的缺席,宫中已有贵妃重病的消息传出,但究竟病情如何,始终讳莫如深。
据说,有两名太医因为替贵妃诊治时出言不慎,被宋昀下狱,至今不曾放出。这在御下宽仁的大楚历代皇帝中都极罕见。
不久,相府又传出消息,有太医被生病的施相砸破了额,满头鲜血逃了出来。
一时太医院人人自危,不论去清宸宫,还是去相府,都似半条腿踏入了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