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2 / 2)

在重逢之前,蒙兴记忆里的简妍,是一抹清丽的身影,一张隐忍的脸庞,犹记得,那时简妍三朝回门后,独自坐在自己的闺房中,他抱着一只两只眼瞳不一样颜色的猫进去。

“姐姐。”他记得自己喊了一声,只一声,原先怅然的简妍醒过神来,脸上绽放出微弱的笑容,一双眼睛温柔腼腆。

“来,姐姐陪你画画。”

“姐姐陪你画画……”蒙兴干裂的嘴微微张开,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

大牢里的犯人纷纷看了眼痴痴傻傻的蒙兴,嬉笑道:“看来不是哑巴。”

又有好事的人挤过来,问:“听说你弄死了自己的婆娘?可是那婆娘偷汉子?”

蒙兴呆呆地蜷缩着,动也不动。

“傻子!”自讨没趣的好事之徒嗤笑一声,不再理会蒙兴。

一声“傻子”,又叫蒙兴想起幼时简妍给她敷伤口时的模样。

在离开京城后,守寡的母亲,在无趣枯燥近似僧尼一般寡欲克己的日子里,不断地向他述说着往日与姨妈在一起的快乐岁月,在抱怨祖父母执意将他们扣留在家乡后,又不断地讲述京城中的一草一木。在母亲的述说中,因许久不见,日渐模糊了面孔的表姐,一次次重又熟悉起来。

或许是他视野狭窄,或许是如今的落魄,让他不禁想起那段依附于他人锦衣玉食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子,温柔腼腆。

蒙兴的嘴角再次牵动,在未重逢之前,他从幼年到少年乃至青年的岁月中,远方京中的表姐,是他心中女子最最美好的体现。

于是,在家道中落,亲人相继离世后,四处漂泊的他,看到的所有女子,都不及记忆里的女子温柔妩媚。

再聚首时,看到双目无神,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表姐,蒙兴欣喜之时,却又怅然地发现,记忆中那温柔腼腆的女子早已远去。

似是理所当然一般,同样漂泊在外的他们成了一对,彼此相依为命。

市井之中,多的是形形色色为生计奔波放弃尊严的人, 比之隔壁典妻卖妻卖儿鬻女的人,他们这一对或许在曾经来往的人眼中大逆不道,未经三媒六娉就姘居在一起的一对,就显得太过正常,以至于,不会有邻人过问他们的过往。

蒙兴记忆里的表姐,是该令人如珠如宝呵护在手中的,于是在两只蜡烛下草草地拜了天地后,他便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振作起来,如何再叫简妍过上出嫁之前的日子。

但如今的表姐,已经不是曾经的表姐了。

那对红烛尚且没流完泪,他们两人就开始了争吵。

当他满怀雄心壮志说完自己的发家大计后,她脸上的戒备在嘲笑轻蔑下,刺伤了他的眼。

“就知道你娶了我这瞎眼婆子没安好心,只是怎么着你也该耐心一点,先哄了我几日。”

记忆里的表姐,是万万不会说这等尖刻话的。

于是,蒙兴恍然有一种大梦初醒之感,冥冥中,心知记忆里的表姐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再第一次争执后,他选择离家几日。

再回来时,隔着一条巷子,蒙兴看到简妍与门边的邻居谈笑风生,似是自己不曾走一般。

于是,蒙兴走进,沉默地看着简妍笨拙地在院子里走,待发现简妍带着的小丫头没了后,他不禁愣住,看着摸索着自己掰了柴火烧锅的简妍,他想他记忆里金尊玉贵的表姐再也没有了,如今剩下的,再也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

“丫头……”

“那丫头只当我看不见,就想欺负我。”简妍冷笑道,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泛着冷光,“我虽瞎了,但谁也别想算计了我去。”

尖利的话中,那言外之意明白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蒙兴看着她一双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却没有火气,他想,或许他们两个一起振作,日子也会好过。

于是,蒙兴蹲下身来,说道:“我来烧锅吧。”

简妍嗤笑一声,道:“我才学会,还没熟练呢。”说着,却又将他即开。

蒙兴望着简妍的手,说道:“你不用学,日后我来烧就是。”

她又是嗤笑一声,然后固执地舀着手试探铁锅的热度。

蒙兴看着她一步步试探地煮饭,不由地,就觉得自己对她而言,依旧是可有可无。

看着她慢慢地学会煮饭,慢慢地将饭菜越煮越精致,甚至比别家主妇都要手艺高超;看着她慢慢地学会用针头线脑换钱养家,看着她将“家”经营的有模有样。

他不由地更依赖她,离了她就是无家可归;随着她,才有个可以歇脚的家。

只是这家,渀佛只是她的,他就如一个过客一般。

不曾想过,有一日,他在旁人口中,会成了一个吃白饭靠脸皮度日的小白脸。

在挣扎着妄图摆脱这耻辱的名声时,他能想到的翻身之法,却可笑地依旧是问她借本钱。

于是,他们之间的争吵越发频繁,从最初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到最后的拳脚相加。

渐渐的,他明白他们这样的半路夫妻,永远不能做到“夫妻一体”。

于是,放弃了翻身做家主的奢望,他再次出走,却在外头风餐露宿几日后,再次回来。

如此反复,直到一日,他渐渐满足与做一个旁人眼中的“小白脸”,依傍着她过日子。

只是,她似乎也不愿意与那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相依为命,于是争吵再也停不下。

最后一次,她终于将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而他,也终于忍不住伸手扼死了她。

如今,闻着大牢里麦秸的潮腐气息,蒙兴想,自己一次次的走,却一次次的回去,是因为自己离不开她;而她,一次次地抱怨他无所作为,却又一次次地不许他插手家事,只怕她也不明白,究竟想叫他做什么……

木栅栏上的锁链被牵动,随后,两个狱卒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闭着眼,听着锁链哗啦的声音,蒙兴忍不住想多要强的人,才能在眼瞎之后依旧样样不输旁人。

出了大牢,刺眼的阳光射过来,蒙兴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眼前的眩晕,让他的双眼一顺眼朦胧,只看到光晕中,表姐依旧温柔腼腆,一双眼睛平和地泛着光,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