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幽求道:“授姚崇为同州刺史?好呀,我这就派人让崔日用速办此事。张令,圣上怎么想起姚崇了?瞧圣上的意思,是不是想起用姚崇呀?”
张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目视郭元振问道:“我如何能知道圣上的心意呢?郭公,您以为呢?”
郭元振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嗯,算来姚崇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其在刺史任上还能干几年呢?不过依姚崇的才干,圣上若委以重任,亦未可知啊。”
张说笑道:“瞧,还是郭公说得明白。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论补充宰臣话题吗?圣上刚才夸赞了姚崇和宋璟,说他们在景云初年事情办得很好,旬日之间就将朝政面貌改观,以此责我等办事不力。其实圣上若能将姚崇召入政事堂,定能很快厘清如‘斜封官’之类的事体,姚崇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选。”
郭元振与刘幽求听闻此言,心中有点震惊,齐声问道:“此为圣上的心意吗?”
张说道:“圣上没有明说,不过推荐良臣也为我们的职责,我们应该寻个时机向圣上举荐。”
郭元振与刘幽求口中答应了一声,然后在那里若有所思。刘幽求心想姚崇是太上皇的人,如何能用呢?郭元振心里相对坦然,心想若能让姚崇来主持吏部,则处置“斜封官”之类的事儿相对麻利。
魏知古毕竟与张说相处多年,深明其性子,知道张说对权位看得甚重,若姚崇果然入了政事堂,其能力及才具明显比张说高了一筹,肯定会对张说中书令的位置形成威胁。然张说现在慷慨陈词,竭力想劝皇帝起用姚崇,明显是言不由衷。魏知古就在那里犯了心思:张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隆基近来确实十分思念姚崇。
眼下的宰相班子为四人。张说为文宗领袖,其明于政事思路甚锐;刘幽求虽少了一些为官经验,毕竟还算勤谨;至于魏知古和郭元振二人,他们作为辅臣应该是很合适的。奈何他们两月余未见任何成效。李隆基由此思考两件事儿:第一,他们是否适合为宰臣?第二,宰相职人员是否多了?
李隆基忆起景云初年的那段日子,一个姚崇,再加上一个宋璟,就把所有的事儿给办了。由此看来,宰臣不需太多,有两人就足够了。这就要求宰臣人选必须是顶尖人物,且二位宰臣必须相辅相成,刚柔相济。
张说虽识文武之道,且理政能力罕有其匹,然他心思有些太活络,素爱附势,遇事往往考虑太多,让他如快刀斩乱麻一样将眼下的时政理出一个头绪,肯定是奢望。李隆基每当想到这里,愈发怀念起姚崇的好处了。
此时暮色渐渐张起,掌灯宫女早将殿内燃起火烛,李隆基在那里凝思过于专注,并不觉得光线交替。这时,有一人缓步入殿,其轻轻的脚步声拉回了李隆基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发现高力士已至面前。
高力士轻声说道:“陛下忙累了一天,该入侧殿歇息了。小人刚入侧殿张了一眼,就见丽妃早为陛下备下了汤水,静候陛下入浴。”
李隆基换颜一笑,说道:“朕早就说过,你今后不可自称小人。你现为右监门将军,且为内侍省之首,朕今后称呼你为将军,不可太谦啊。”
高力士躬身道:“臣奉旨。”
李隆基说道:“这样最好。高将军,朕那日将张说责了几句,你当时也在场,说说你的想法。”
高力士躬身道:“臣不敢。朝廷有制度,内臣不许交结外臣,更不许擅议朝政,臣若妄说就是坏了规矩。”
“不妨,朕非昏庸之人,任何时候外人难乱朕心智。高将军,人在世上皆有倾诉之欲,朕为皇帝也不能免俗。朕无非想与你谈说一番而已。”
高力士踌躇道:“如此,臣就妄说了。臣以为张令与刘仆射等人,还是尽心尽力的。然他们有一样共同的心智,如此就有了羁绊。”
“嗯,什么羁绊?”
“他们都是功臣呀。臣近来听到外面传言,说萧至忠当日曾对王琚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后浪推前浪,别看王琚现在很得意,终有势落的时候。陛下清除太平公主党羽之后,这些功臣占据了要位,他们出身不同,然皆为功臣,心里就有了相同的感觉,如此就有私了。心里因为有了羁绊,行事未免有些瞻前顾后。”
李隆基起身,轻轻击掌道:“你说得好,他们看似无私,其实已有私了。他们连‘斜封官’都没有处置的法儿,确实是瞻前顾后。唉,功臣!可是呀,高将军,你亦为功臣,也应该与他们连气啊。”
高力士闻听此言,顿时惶惶然:“臣不敢自认为功臣,臣不过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
李隆基上前轻抚其肩道:“嗯,你不必紧张,朕不过随便说一句。你说得很好,朕会好好想想这个事儿。走吧,随朕去侧殿。”
高力士边走边说道:“陛下,丽妃实为恭谨之人。臣今日唤她来侍寝的时候,她还一直辞让,说该让王皇后侍寝为好。”高力士所说的丽妃,即是李隆基在潞州所纳的赵敏。先天元年八月,李隆基进位为皇帝,立正妃王氏为皇后,赵敏为丽妃。
李隆基说道:“哦,丽妃还是挺念着皇后的,丽妃歌女出身,没有促狭之气,真是难得啊。”
高力士附和道:“臣从在东宫侍奉陛下,就见丽妃甚是尊重皇后及刘华妃,三人在一起甚是亲密。当然,皇后仁慈待下,是为主因。”李隆基为藩王时先纳王皇后,次纳刘华妃,至潞州时方遇赵丽妃。
李隆基叹道:“你说皇后仁慈,朕看未必吧。她一直未有子嗣,近来的神色言语间有些怨气,她们能够相安无事,估计还是别人念着她皇后的身份,不免让着她。你说,皇后若一直没有子嗣,是否有些名不副实?”
王皇后出身于名门,然自与李隆基成婚之后,一直未有子嗣。李隆基的长子系刘华妃所生,次子李瑛系赵丽妃所生,第三子李享由杨良媛生育。杨良媛怀孕的时候,李隆基当时恐惧太平公主说自己怠于政事,密令张说寻来打胎药,李享差点儿就胎死腹中。
高力士不敢接此话题,他们此时正好走至侧殿门前,高力士躬身言道:“陛下请进,臣就告退了。”
李隆基见高力士不回答自己的话,心中暗赞此人甚是明晓事情的轻重,也不想逼他太过,遂说道:“嗯,你退下吧,对了,这二日王琚怎么没来?你明日让他与朕同进晚膳。”
高力士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仅仅答应道:“臣遵旨。”
赵丽妃早带领宫人在门内跪迎皇帝到来,当赵丽妃立起身的时候,李隆基细瞧其腰身,就见她虽生过一子二女,略微丰腴而已,依旧保持着初见她时那婀娜的身材。李隆基现为皇帝,宫内美女何止上千,他虽偶尔选择其他丽人侍寝一回,多数时辰还是与丽妃一起度过。
丽妃的腰身明显撩起了李隆基心间的欲火,遂说道:“敏儿,温汤备好了吗?嗯,你随同朕一同沐浴吧。”
赵敏笑道:“陛下,妾这几日又练成了一套曲舞,现在时辰还早,容妾为陛下舞蹈一回如何?”
李隆基摇头道:“罢了,朕如今没有心情观曲舞。忙累了一天,就想舒舒坦坦歇息下来。”
赵敏灿然一笑,上前搀着李隆基一同去沐浴。
李隆基如今专宠赵敏,对赵敏的父兄也青眼有加。赵敏的父亲赵元礼及兄长赵常奴除了封有爵位之外,又被授为四品大员。当赵元礼从山东风尘仆仆携子带女到潞州卖唱讨生活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富贵正等在那里。由此可见人生无常,一次偶然的事件能够决定人生的走向,人们往往相信天命,恒由此起。
王琚现在体味着同样的幸福。事变结束后,李隆基封其为赵国公,授其为中书侍郎。遥想自己当初鼠奔扬州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狼狈与凄惨,到了这个时候,他愈加想起岳丈的好处。当王琚初识李隆基被授以官职的时候,其妻返回扬州,当地早已轰传这个富商岳丈慧眼识女婿的本事,如今王妻再以诰命夫人身份回家乡省亲,早惊动了扬州的诸多官吏。他们竞相迎候巴结,使得这位富商岳丈感受到莫大的荣宠,暗赞自己这桩生意做得最漂亮。
王琚在李隆基最困顿的时候与其相识成友,又辅以奇计,现在李隆基当了皇帝,其享受的恩宠当然不在话下。他常常朝会散后一直待在李隆基身边,两人共同商议朝政大事,遇到休息日的时候,李隆基动辄派专使将其召入宫中议事,往往日薄西山时方才辞出。时人慕其宠荣,又不免对其得到专宠有些嫉妒之意,遂背后呼之为“内宰相”。王皇后因为没有子嗣,诸事想讨皇帝欢心,她看到皇帝如此信任王琚,遂对王琚百般示好。王琚将母亲迎入府中,王皇后听说后,当即派尚宫携带美食锦服入府慰劳,且从此每隔数日后,尚宫都要入府送物探望一次。
这日晚膳之后,王琚将母亲奉入房内安歇,当其转身要走的时候,母亲唤着他,说道:“琚儿,趁着媳妇儿回家省亲的空闲,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说与你听。”
王琚是时已有姬妾七人,其中的二人还是李隆基从宫人中简拔出来赏他的。至于男仆婢女,府内也养有七十余人,仅贴身侍候母亲的婢女,也有四人之多。王琚闻言,挥手令婢女们退出,然后与母亲相对坐在床榻之上,说道:“母亲请讲。”
王母说道:“你为至孝之人,将我从洛阳接到这里,让我享受到如此的锦衣玉食,更有皇恩浩荡,有儿如此,夫复何求?想起在洛阳时的困顿受穷,尤其是你亡命不知所踪的时候,与今日相比,恍若隔世啊!唉,你爹爹那时惊悸而死,无缘享受今日的荣华富贵,实在可惜。”王琚的父亲当时任孟津县尉,因受王琚牵连被逐回 家,其心胸不阔,竟然连惊带怕,一年后染疾而逝。
王琚叹道:“是啊,父亲毕竟还是受到儿子的牵连,儿子事后每每想起,心中愧疚不已。唉,儿子无以报答,只好加倍对母亲好了。”
王母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我当初在洛阳,虽陋居粗食,日子过得甚是坦然,再加上对你的期冀,心中往往充塞暖意,总觉得天地间舒畅得很。然我自从入京处此锦绣丛中,你和媳妇儿孝心相护,身边的下人们又殷勤备至,我怎么愈来愈感到不安稳了呢?”
王琚笑道:“母亲乍入京城,府中又是一个新处境,当然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这种情况很正常,相信母亲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王母叹道:“儿子呀,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周易》有言‘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当初鼠奔狼狈,此后又有了荣华富贵,与此理暗合。可是呀,一个人的福分终究是有限的,你不觉得自己现在‘盈’得有些过分吗?”
王琚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有什么过分?儿子辅佐圣上成就大计,如今奸人既除,正是应该大展宏图为圣上出力的时候,可谓甚得其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