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刺史张说。此人文才识见,皆臻一流,若陛下能用其长,则亦为良相。”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张说曾为朕之老师,朕识其长短所在,如目下之境,他实不宜为相。姚公,朕听说你替代张说为中书令,张说私下里对你怨言甚多。你如此不记私怨而为国荐相,实为大公无私。”
姚崇有些动情,说道:“臣暮年之后,本该蜗居一隅以度残生,陛下不弃微臣,擢拔臣于危难之际,此番恩典让臣此生难赎。且臣佐陛下施政数年,陛下待臣以宽宏,令臣肆意妄为而不加恶言一句,今日更赞臣遥追房杜之贤。此情此景,令臣感激万分,兼而羞愧难当,臣今生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图逞私心。”
姚崇此言语出真诚,令李隆基大为感动,遂温言道:“也罢,朕就遂了姚公之愿,授宋璟为中书令吧。姚公,你今后虽去中书令之职,朝中的事儿也不许懈怠了,可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参与政事,须五日一参,朕也会如常咨以军国之事。”
开府仪同三司为文散官之首,姚崇任此职既可颐养天年,享受较高的官俸,又可不脱离朝政,实为一个最适宜的退路。姚崇于是再起身,叩首谢恩。
姚崇走后,高力士方敢说话,其说道:“陛下,姚崇举荐宋璟为相,是不是有些私心呢?此二人自则天皇后时即私交甚好,臣听说宋璟处事时泥古不化,且直来直去,若让他来主持军国之政,能行吗?”
李隆基今日因为顺利地更换了中书令,心中无比惬意。其实不用姚崇举荐,李隆基早已属意宋璟。自其主政之后,将军国大权放手任中书令施为,则中书令一职或者说主要宰相人选为其心中最高思虑之事,其心中思虑何止百次?高力士久在身边,李隆基日常将其视为可以倾诉的人儿,可谓言语无忌,高力士因而敢与李隆基说些朝政大事。李隆基现在却不直接回答,微笑着说道:“高将军,你现在速去吏部,把宋璟召来。嗯,你见了宋璟,就说朕得姚崇之荐,意欲授其为中书令,让他心里早做预备。”
高力士躬身答应,遂去传唤宋璟。
宋璟正在吏部衙内忙碌,闻听皇帝传唤,急忙跟随高力士向宫内走去。
高力士满脸含笑说道:“恭喜宋尚书了。宋尚书现在闻召入宫,实有大喜事一件。”
宋璟斜目瞧了高力士一眼,脸色严肃如常,根本不答理高力士。
高力士看到宋璟未有回应,感到甚没趣味,继续微笑道:“好叫宋尚书得知,宋尚书今日得姚公之荐,圣上已属意宋尚书为中书令了。”
宋璟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颜色变得更加严厉,斥道:“高宦官,你虽被圣上授为内监门将军,不过为圣上的恩典,仍为宦官的身份。朝廷有制,内官不得交结外官,更不许泄露禁中之言。我是否为中书令,当由圣上授任。我现在未得圣上言语,你竟然敢妄传,实为大罪。你知道我宋璟的性子,莫非想凭着你能传点讯息,我就感恩你吗?”
高力士是何等身份?他遭了这一顿抢白,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急忙辩解道:“宋尚书想是不知,咱家说此言语也是奉旨而为。”
宋璟不再理会高力士,疾步甩开高力士径直奔入太极殿。
李隆基看到宋璟的脸色严峻,笑问道:“宋卿此来,莫非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缘何如此颜色不开呢?”
宋璟瞧了高力士一眼,愤然说道:“陛下,微臣来此路上,高宦官言说陛下欲授臣为中书令。朝廷规制,内官不得泄露禁中之语,不得交结外官,高宦官此行,实为大罪,臣请陛下当即惩之。”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言道:“宋卿恼怒原来为此。嗯,高将军召你之时,是朕让他传说此话。刚才姚公极力请辞中书令之职,并向朕荐你为代,朕召你前来,正为此意。”
宋璟正色道:“陛下如此,实为不妥。中书令为朝廷重要职务,圣上欲授此职,例该征询重臣意见以博采众议,进而形成定议,并在朝堂之上郑重昭示此事。陛下现在通过宦官之口传召微臣宣示此事,实在失于简慢。”
李隆基闻言哑口无言,刚才的惬意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他今日本想召来宋璟纵论一番,就像当日在骊山离宫与姚崇促膝深谈一样,孰料宋璟上来先谏高力士的不当,再指责自己的不是,让李隆基一时无措。
高力士眼见皇帝的尴尬之色,有心说话以消除不堪,又想自己若说话,宋璟肯定又会直斥自己,场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遂缄口无言。
宋璟看到李隆基不吭声,又追问道:“陛下今召臣来,还有其他事吗?”
李隆基缓过劲儿来,言道:“朕想了一下,如此召你过来,确实有失郑重,朕的确有失。嗯,朕本想与卿谈论一番,也罢,待朕在朝堂之上授任之后,我们再细谈。”
“如此,容臣告退。”
宋璟走后,高力士忧心说道:“陛下,昔太宗皇帝之时,魏征最善犯颜直谏。奴才观宋璟之态,分明又是一个魏征再生嘛。如此诤谏之人,若授为御史大夫或者主持一部事务,可谓恰当为任。中书令位居中枢,其上应天子,下接百官,若如此直性人儿为任,没有一点变通的时候,能行吗?”
李隆基闭目冥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哈哈,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位中书令!魏征再世?高将军,朕若想如太宗皇帝那样成为一名旷世明君,辖下若无魏征那样的诤臣,终归名不副实。朕就是要让宋璟当中书令,就是他了!”
次日李隆基果然授姚崇为开府仪同三司,仍兼知太子少师;授宋璟为中书令。李隆基此次以赵诲之事点拨姚崇,顺利地完成了此次相权交接,可谓相当从容,了无痕迹。
监察御史崔隐甫此次因赵诲一案颇有功劳,李隆基甚为嘉许,少不了要升其官,被授为侍御史,一下子从八品官员升为六品之官。要说最亏者当数赵诲,其因为姚崇的缘故被列为大案,遇大赦也无法逃命,数日后即被斩首。赵诲本为明经出身,又得当朝宰相青眼有加,外人眼中其仕宦之途本为一马平川,私下里艳羡不已。孰料其阴沟里翻船,昔日的恩师无法援手,反而加重其罪。由此看来人还是平常为真,若木秀于林,必遭人惦记,其错处甚至被无限放大,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宋璟当了中书令即入衙视事,姚崇散朝后随行入中书省取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物品,无非是些笔砚之物。
姚崇取物之后,转身欲走,其目睹室内的熟悉之物,想到自己在此室内理政三年有余,不免有些感叹,遂说道:“广平,大唐的千钧重担今后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望好自为之。”
宋璟与姚崇的性格虽不同,然二人皆互慕对方特长,所谓惺惺相惜是也,二人私下里的交情甚洽,宋璟衷心说道:“请姚公勿虑。开元之初,天下乱象纷纷,也只有姚公的本事能治此乱。当今天子年龄不大,能在乱世中识姚公之才,如此眼光实在令人叹服。如此君臣共治,使天下步入正途,我今日继任此职,无非守成而已。”
姚崇知道宋璟遇到夸赞他人之时,往往惜语如金,他今日不吝言语将李隆基和自己夸赞得如锦绣一般,显系衷心之言,脸上于是漾出微笑,说道:“天下人事能得广平赞许,那是不差的。我今日得此赞语,则不枉了这数年为相。广平,你说守成过于轻松了,我消除乱象,毕竟有迹可寻,陛下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贞观时期的政治清明与天下富庶的大任就要落在你的肩上。此象看似平淡,然所费力气何止万钧?且要不着痕迹。”
宋璟拱手道:“圣上今日说了,姚公今后要五日一参,圣上还要咨以军国之事,则我今后有事相询时,姚公也要不吝教诲。姚公,晚间请至敝舍,我们对饮一番如何?”
姚崇知道,宋璟眼光奇高,能入其眼者甚少,放眼天下,能得宋璟心悦诚服者实在少之又少,其对己如此谦逊,实为异数,其心间大为感动,遂拱手道:“如此,愚兄就叨扰了。对了,几案右上角有王守一的奏请之书,已押在那里数日。愚兄知道,你终究为继任者,王守一奏请之事于愚兄为烫手之事,然对你来说实属容易,如此就请恕愚兄推搪了。广平,愚兄告辞了。”
姚崇走后,宋璟即取过王守一之书阅览了一遍,方知姚崇为何为难。
国丈王仁皎忽然得病身故,其女现为皇后,王家当然要大大操办一回。王守一想起了李隆基生母昭成皇后之父窦孝谌的故事,遂上书一道请求将王仁皎之坟修为五丈一尺。
唐制规定,为官一品者坟高一丈九尺,若大臣功勋高者得以陪葬先皇帝,其坟不过高出三丈而已。窦孝谌之所以坟高五丈一尺,还是缘于唐睿宗李旦的恩典。则天皇后长寿二年正月初二,李旦的二妃窦氏和刘氏按例入宫拜见婆婆则天皇后,不料一去不回,尸骨无存。李旦成为皇帝之后,追谥窦氏和刘氏为皇后,并招魂葬于东都洛阳城南。窦皇后的父亲窦孝谌也因此受益,窦孝谌此时已逝,生前曾任润州刺史,此次被追赠为太尉与邠国公,其家人免不了将其旧坟再修一遍,竟然将其坟修高至五丈一尺,唐睿宗得知后竟然默认,遂为成例。
姚崇之所以为难,缘于他为太子之师。姚崇与宋璟行事手法不同,然在此事上绝对观点一致,即不允许诸事逾制而为。王守一上书请求高五丈一尺造坟,即为逾制。姚崇知道当初立李瑛为太子,王皇后心里已非常不舒服,自己为太子之师若出面驳回,极易引起王皇后与赵丽妃的龃龉,于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作答,正好自己即将卸任,就将此件押下归宋璟处置。
宋璟阅罢觉得实为小事,自己面见皇帝之时让其按常例修坟即可。
是日午后,宋璟入宫求见李隆基,向其禀报了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王家逾制修坟的事儿,李隆基从宋璟之请,答应按常制修坟。
是日晚间,当姚崇与宋璟对饮的时候,王皇后梨花带雨地来见李隆基,当然是继续说修坟的事儿。
宋璟回衙后驳回了王守一的修坟之请,王守一闻讯后并不找宋璟纠缠,而是直接入宫见了妹妹。
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