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惠儿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壮健如斯,可谓龙马精神,哪里能说‘老’字?”
此后数日,车驾向洛阳缓缓而去。是时初春时分,原野上的枯黄已蒙上了一层新绿,愈往东行,感觉风儿愈暖。田间的禾苗已开始返青,李隆基有时令车驾停下,然后信步入田间观看禾苗长势,甚至与农夫攀谈数句。得知去冬数场大雪,初春后又遭遇两场春雨,则土壤墒情甚好,眼前无春旱之虞,于是龙心大悦。
车驾抵近洛阳城门,李隆基眺望那黛色的城墙,心里忽然想起薛崇简和王师虔居住在这里,他们现在如何呢?
第二日近晚时分,李隆基唤来王毛仲,说道:“这里有两位故人,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呀?”
王毛仲被皇帝猛然问起,一时想不起其说的故人为谁。如此停顿片刻,方才恍然大悟。王师虔当初被执,李隆基令王毛仲将其押至薛崇简宅中好生看管。王毛仲起初还问问王师虔的状况,时间一长,便有些懈怠,遂让河南府尹代为看管,他也渐渐不问。现在皇帝问起,他不敢实话实说,含糊其辞道:“禀陛下,此二人这些年还算乖觉本分,他们日日待在宅中如寓公一般,倒是没有惹出是非。”
“嗯,朕有些念起他们了。你去将他们召入宫来,与朕一同进晚膳。”
王毛仲躬身答应,心里其实有些忐忑:这二人到底是死是活呀?万一少了一个,如何向圣上交待呢?
王毛仲这些年官运亨通,职掌禁军大权,实为李隆基宠信之人。他这些年威权日盛,对其他人视若无物,然见了李隆基,还是潞州时初为护卫时的恭顺模样。
王毛仲在河南府尹的带领下寻到薛崇简宅第,薛崇简与王师虔当然小心迎接。王毛仲见到此二人的模样和神情,心中不禁唏嘘万端:这二人怎么如此谦卑万分?还是他们本人吗?
短短数年之间,二人似乎老了许多,他们见了官方之人,皆佝偻着腰,模样恭顺之极。王毛仲不禁想到,薛崇简性子一直平和也就罢了,那王师虔昔日的精神劲儿为何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人随同王毛仲入宫,见了李隆基也是三跪九叩,口呼万岁。待他们与皇帝同席进膳时,依旧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李隆基脸色平和,进膳时言笑晏晏:“朕这些年忙于国事,无暇召见你们。唉,人年龄愈大,这念旧的心思愈长,此次来东都就念起你们了。王先生,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王师虔小心答道:“草民蒙陛下不杀,这些年在东都活得也相当优裕,草民日日感激陛下的圣恩。”
薛崇简说道:“陛下,王先生入敝府之后,臣从府中选一有颜色之婢女相配,如今已生有一子一女。”
“哦?王先生有家室了,此为好事呀。王先生添丁加口,日常用度足用吗?”
“草民得立节王好生看顾,日常用度倒是不缺。草民有时环视妻子,甚感如此好日子终归由陛下所赐,不由得感激涕零。”
“好呀,王先生如今有家有口,如此就体会了好生生活的滋味。嗯,你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紧巴,这样吧,朕再加立节王二百户实封,此专为王先生生活之用。”
王师虔闻言,当即离席下拜:“草民叩谢陛下圣恩。”
顷刻席散,王毛仲派人将二人送回宅中。王毛仲感到今日实在有趣,说道:“陛下,这王师虔怎么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儿一样,他当时谋刺陛下,被执后见了陛下也是一副不屑神情。臣今日观此景,心甚诧异,王师虔似未作伪啊。”
李隆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蝼蚁尚且惜命,王师虔能够存留于世,他能不感恩吗?再说了,他娶妻生子,由此在世上就多了许多牵挂。唉,他怎能作伪呢?”
“哼,王师虔所犯之罪,杀他十回头也够了。陛下心胸如海,饶其性命,若换作是臣,说什么也不会如此好心。”
高力士是时也在一侧,闻言悄声向王毛仲提醒道:“王将军怎能如此说话?还不向陛下谢罪!”
王毛仲方悟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本为奴才之身,怎敢和皇帝相提并论呢?他急忙跪倒,叩首道:“奴才不会说话,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倒是不以为然,叹道:“罢了,你起来吧。唉,王师虔死与不死,对朕有何干系呢?他留在世上,让朕还能念起故人之情,倒是还有一点用处。”
王毛仲退出后,心中对高力士有些恼火:皇帝对自己的越位之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你这个老阉奴为何如此多嘴?
薛崇简与王师虔回府后,也在那里大发感叹。薛崇简道:“王先生多次说过,圣上留你性命,实让你双眼观看他施政的效果。如今天下安澜,庶民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人口也增加不少,国势确实大有起色。他今日见了先生,仅问起居生活,为何不言及此事呢?”
王师虔道:“他若果然来问,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有碍其圣君的名声?他对我愈加彬彬有礼,愈能增添其皇恩浩荡的模样。唉,我自从有了苟活于世上的念头,这些口舌之争皆变为虚妄了。”
薛崇简闻言顿时大有同感,遂默然相对良久。
第十二回 郝灵佺献头邀功 王毛仲力荐张说
默啜当初请婚不成遂袭唐境,奈何西有郭虔权,中有解琬镇守边疆,他实在讨不到便宜,只好再厚着脸皮向大唐请婚。默啜既然请婚,也就表明其不再用武力与大唐相抗,则北部边疆相对恢复平静。李隆基对其请婚之事不予理睬,却允许双方互派使节沟通讯息,双方紧张的态势如此稍显缓和。
春节之时,各方君长按例派使入京朝贡,待春节之后,朝廷也派出使节到四方巡视,其携带不少钱物,以皇帝赐赏的名义散发各处。是年,鸿胪寺典客署掌客郝灵佺作为入蕃使出使北境,要到突厥各部巡视一圈。这日行到突厥十姓的聚集地,首领拔曳固将其迎入帐内好生款待,并向其捧出了一份大礼,赫然为一个人的脑袋。
突厥十姓为西突厥的一支,郭元振为安西大都护的时候,其首领阙啜忠节与西突厥娑葛可汗交恶,郭元振居中调停,从制衡的角度将阙啜忠节的突厥十姓安排得甚为妥帖。后来,宗楚客与纪处讷接受了阙啜忠节的贿赂,逐走郭元振,由此惹起西域战事。数年过后,还是由朝廷出面,将突厥十姓安置在多逻斯水流域,并诫约娑葛可汗与默啜可汗不得为难。由于多逻斯水接近默啜统辖的地面,阙啜忠节主动向默啜示好,愿意接受其节制。阙啜忠节死后,继任者拔曳固继续维持这种态势。
默啜这些年与大唐交恶,伤亡既大,损耗又多,对这些示弱部落索要日重。拔曳固一开始还咬牙坚持,到了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横下一条心,由此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其实突厥十姓这里也没有什么珠宝美玉,无非是些牛羊之物,某日默啜又派人来见拔曳固,要求送去牛羊多少。对于游牧部落而言,这些牛羊实为族人的口粮,拔曳固实在无多余的牛羊可送,于是断然拒绝。来人冷冷地丢下一句:“你不给也就罢了。大汗说了,你若不给,他会亲自来讨。”然后扬长而去。
默啜闻听一向恭顺的拔曳固竟然敢抗命,顿时大怒,果然率领百骑前来索要。可惜未等他行到突厥十姓的帐篷之处,半路上即被早就埋伏好的数百人一拥而上斩杀,默啜的头颅如此就到了拔曳固的手中。
郝灵佺看到默啜的脑袋放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默啜为祸大唐多年,其如此被轻易斩杀实为大快人心之事。郝灵佺更想到,此前朝廷赏赐军功甚厚,自己将默啜的脑袋带回京城,肯定为大功一件,朝廷至少会赏自己一个将军做做。他想到这里,狂喜问道:“如此说来,此首级从此就献于大唐了。”
拔曳固恭恭敬敬道:“是呀,我正准备派人将此首级送往京城,恰巧尊使前来,此等美事岂不是专为尊使而设?”
郝灵佺虽为九品官员,毕竟见过世面,现在又为上国大使,当然知道言语进退,遂哼了一声道:“哼,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想当初三国之时,吴国斩了关羽,却将首级送到魏国,此嫁祸之计也。你今日此计,不过是惧怕惹祸上身寻求大唐庇护罢了。”
拔曳固见郝灵佺识出了自己的机心,愈发恭敬道:“是呀,尊使果然明白我的心意。如此,就请尊使回京后多替敝部美言了。敝部为此准备一些金珠等物,请尊使携回以沟通关节之用。”
郝灵佺看到拔曳固还算识趣,大包大揽说道:“不妨。今日大唐非为昔日魏吴诸国,就是果真杀了默啜,又有何惧呢?”
待郝灵佺满怀欣喜风尘仆仆赶回京城的时候,李隆基已带领百官东巡出京。张嘉贞见如此大事不敢擅专,就让郝灵佺带着默啜首级前去追赶车驾,以俟皇帝定夺。
李隆基的车驾此时已然巡行到汴州,这里是河南道、河北道与都畿道的交界处。李隆基出京之前就说此次东巡止于汴州,其在汴州留待数日后即开始返京。按照唐朝规制,皇帝驻于某地超过三日,方圆三百里的诸州刺史皆要过来觐见。张说时任相州刺史,也在觐见之列。
皇帝巡行时的一次重要内容即是要巡查田间,李隆基到了汴州的次日,即在百官及诸州刺史的簇拥下视察田间。
汴州地面一马平川,隋朝时所开凿的汴渠自虎牢关附近板渚接通黄河水,然后向东南汇入洪泽湖,从而与京杭大运河连在一起。其时黄河尚未改道,向北距离汴州近二百里。汴渠开通既有农田灌溉之利,又有舟楫之便。人若离汴渠甚远时,即可看见渠面上弘舸巨舰来往不绝,其帆轴高耸,显示了一派繁忙之象。
田间的麦苗儿早已返青,已有近尺之高,就见其禾苗肥壮,叶子显深翠之色。田埂上偶然生有一丛黄花,与大片绿色相映,颇显跳跃生动。李隆基得知此田间不惧干旱,只要黄河有水,仍可保秋后大熟,遂感叹道:“隋炀帝横征暴敛,实在苦了前隋庶民,然他留下的这些沟渠,毕竟使后世获益,也算做了一点好事。”
倪若水此时已任尚书右丞,他为汴州前任,此时与新任汴州刺史一起跟随皇帝身边。其闻言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初为汴州刺史之时,览此阡陌水渠,觉得前隋果然做了一点好事。隋朝之前,关中平原例为国家粮食主要产地,自有了这些沟渠,中原之地粮食产量已超关中,则粮产区已然东移。”
李隆基今日的兴致颇高,笑问道:“朕听说倪卿初来汴州之时,心中不是滋味儿,竟然追着班景倩的马蹄尘跑了很远,还誉其为‘仙尘’。这汴州的水田之美莫非比不上班景倩的马蹄尘吗?”
倪若水知道皇上在调笑自己,脸色如常说道:“臣当时初来汴州,心思京城,就藉马蹄尘聊寄相思之意。陛下,臣如此举动,应该未碍政事吧?”
“哼,你若有举动与心意相随,那就是碍了政事!朕若非瞧你还算勤谨,在此任上办了不少实事,早把你打发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焉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