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山古称勾注山,这里群峰挺拔、地势险要,战国时即置雁门郡,并派兵戍守。唐因隋制,为防突厥内扰,遂置雁门关。此关渐有“外壮大同之蒲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之称,唐兵据守此关后,自唐初开始,突厥人难从此关逾越,由此保住了并州的安宁。
张说步上关城,向下眺望来时的路径。就见山间林木葱葱,难见路径;再观关楼建于两峰之间,因叹道:“记得《山海经》中有言,‘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大雁尚且要从此夹缝中飞过,何况人呢?由此可见此关之险。”
因雁门关位置重要,天兵军例派一名怀化郎将常驻此关。怀化郎将一直陪同张说身边,闻言答道:“节度使所言甚是。每年春来之时,此关更有奇观。其时南雁北飞,皆口衔芦叶,至关前盘旋良久,待口中芦叶落地后方才过关。”
张说笑道:“这些大雁想是因为此关险峻,因而落叶为记?”他既而问道,“靖边寺安在?”
怀化郎将答道:“靖边寺就建在关城东侧,节度使若想观看,末将就此引路。”
张说摇头道:“不忙,我闲暇时候定去一观。遥想李牧曾在这里大破匈奴,其场面何等激昂?我今思之,犹血脉贲张。”
张说所问的靖边寺,即是后人供奉战国名将李牧的地方。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改胡服骑射,大败林胡、楼烦的入侵,建立了云中、雁门、代郡。后来李牧被任为雁门守将,他在这里“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先以谨重防守法子,使匈奴数年无所得;然后把握时机,巧设奇阵,诱敌深入,大破匈奴十余万骑,使匈奴后来十余年内不敢寇赵国。
张说步下关楼,就见关城正北置有营房,东南设有练兵校场,靖边寺果然建在东侧。张说停步问道:“此关内驻有多少人?”
怀化郎将答道:“禀节度使,关上共驻军三千。”
“若突厥人前来犯关,你们如何应付?”
“平时无战之时,关城及长城城垛计有五百人巡防,每三个时辰换防一回。若有战事,则留五百人在营房中待命,此为机动之兵,其他人则进入各自防守位置。”
张说抬手指了一下头顶的关楼,说道:“好吧,我们就演练一回。你速去按实战调派人手,并进入各自阵地,我上此楼观瞻。”
怀化郎将领命而去。
此关楼各向东西连绵数里,皆有长城相连。此长城系汉时所修,现在稍加修缮,即可使用。张说拾阶上楼,立于居中的墙垛之中,从此既可观看营房里的动静,又可观察两侧长城上兵士的举动。
过了好一阵子,营房中有兵士出来。
这些兵士皆披甲执矛,他们不按队列行走,却是数人一团,他们脸上没有紧急之色,脚下步子也不急促,慢慢地走向各方。
张说观之,心中晃过一个疑问:此为应战之兵吗?
郎将此时也走上关楼,随侍张说身边。
张说的脸色变得铁青,瞪视郎将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且到日晷那里,先看兵士到指定位置用时多少?再观他们撤回时用时多少?”
郎将看到张说面色不善,顿时小心翼翼,答应一声作势要走,张说又叫住他问道:“若有敌人犯关,你们也不擂鼓为号吗?”
郎将道:“突厥人多年来未曾犯关,此擂鼓之法已废弛多年。”
张说挥挥手,令郎将离去。
待兵士到达指定位置,郎将又从张说之命将他们召回营房,此一番折腾下来,竟然用时近两个时辰。
张说步下关楼,来到练兵校场,吩咐郎将道:“你速去选来三百人,其中一百人射箭,二百人捉对格斗。我先给你说明白了,要选其中最有能耐者来演练。”
郎将抬头道:“此时日已过午,节度使又是鞍马劳顿,不如用过午膳之后再来演练。”
张说道:“我年龄大,又如你所言鞍马劳顿,此时尚且不饥,何况你们?你速去安排吧。”
又过了好一阵子,三百人方才集于练兵场上。张说令人将箭垛摆于五十步开外,说道:“罢了,格斗就不必了,诸位皆来射箭吧。我知道,若将箭垛摆于百步之外,有些难为你们,就以五十步为限吧。你们每人三箭,射中两箭,可以吃饭休息,射不中者,就由这位郎将带领你们继续习射,饭就不用吃了。”
是时唐兵所用之弓,力道约为两石,若百步左右射中人之要害,可致人命。张说此时以五十步为限令人射箭,可谓要求不高。
三百人依序射箭,一番比试下来,其结果实在令人汗颜。中一箭以上者,共五十余人,中二箭以上者,仅有十二人。
张说前来巡视军营,天兵军的一应将领自然随同,其职高者为宣威将军,低者为校尉。他们看到雁门兵如此丢人现眼,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各怀鬼胎。
张说环视众人,说道:“诸位今日随本使观摩了雁门兵的临敌应变过程和箭术,大家有何观感?”
众人不敢吭声。
张说继续道:“雁门关向为并州第一雄关,其将士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将士也可想而知。”
宣威将军名王权,已五十有余。他从军多年,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张大人的底细。张说为文宗领袖,官至中书令,此前中宗皇帝时任过兵部侍郎,实为一个文武皆通的明白人儿。王权不敢替雁门兵辩解,长叹一声道:“张大人,顷年以来府兵来源枯竭,末将等人只好苦苦支撑,实有许多苦衷啊。”
张说道:“你们有何苦衷?你们用着朝廷的俸禄,这些兵丁也是朝廷按例征发,就该好好操练,以应来敌。哼,你们把兵带成这样,还敢说嘴吗?”
王权道:“刚才这名郎将说,雁门关有兵三千。张大人,知道这三千人是如何来的吗?按照朝廷的名册,来雁门戍守的府兵应为一万余人,他们可以轮番戍守,以有交替。然连年下来,府兵越来越少,这三千兵也是连吓带哄方才过来,他们心中根本不乐意在此戍守,将官们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凑个数儿,也就满足了,哪儿能再让他们辛苦操练呢?”
张说当然明白府兵制的弊端,惊问道:“我当然知道府兵制已渐松弛,奈何这数年之间,竟然废弛至斯吗?”
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历隋至唐,达于极盛。其寓兵于农,兵士亦耕亦战,为唐初至今的重要军事制度。
张说在唐中宗时期曾任过兵部侍郎,他当时已经察觉到府兵制的弊端,主要有二,一是逃户日甚,府兵来源逐渐枯竭;二是府兵多集于关中,征调四方需远途跋涉,极费钱粮。
朝廷规定按均田法将土地授给庶民,然后要求其男丁自备衣粮兵器当兵丁,若有战事,这些种田的男丁即被征入伍。然自高宗朝之后,或由于战乱引发百姓逃亡,或者贵宦豪门之家恃强兼并土地,许多男丁无力自办军粮兵器参加兵役,则府兵的来源逐渐枯竭。另外战事减少,诸军和诸折冲府的将校之官也不愿带兵操练,视部内兵丁如同厮役,任意驱使。由此天长地久,人人惧服兵役,百般逃避。
众人就在那里你一言我一嘴,诉说为将者如何不易。
张说见这帮人越说越起劲,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厉声问道:“若突厥人果然来攻,如此外强中干的雄关能撑多久?你们皆为朝廷的将官,不思操练强兵,却一股脑儿将你们的不作为推到朝廷身上,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看到张说发怒,这帮人连忙闭嘴,不敢再吭声。
张说暗自考虑,府兵制的弊端由来已久,靠一人之力难以撼动,且此为多年定例,若稍改其法即为大罪,须万分审慎才是。他此时忽然忆起王毛仲说过,今后要多找理由回京面见皇帝,心中顿时一亮:对呀,这不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吗?
张说看到眼前的这帮人正目光炯炯瞧着自己,知道要立刻处置此事。大凡人初任新职,往往寻个机会以立威驭下,眼前正是现成的机会,张说当然不能放过。
张说手指那名郎将,说道:“王将军,此人镇守要地,懈于操练,统驭无法,天幸我们此行发现,否则定有大乱。可速罢其职,永不叙用。”
王权期期艾艾说道:“张大人,此人系五品官,例由朝廷授任……”
张说打断王权的话头,断言道:“我当然明白朝廷的规制!王将军,你先将此人就地看管,待我回京上奏圣上,再赶其出关。此关位置重要,须有人主持,王将军,今后就由你统领此关,不得有误。”
王权见张说抬出了皇帝的牌子,又想张说曾为宰辅之人,遂不敢反对,躬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