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崔隐甫被授为捉钱令前往江淮之间,其第一站到了庐州。
崔隐甫本为御史中丞,此次又为朝廷钦差之人,庐州刺史等人当然小心巴结。崔隐甫拿出朝廷敕文,示之庐州刺史诸人:“诸位既然知道本官的来意,当知朝廷最重庐州。天下恶钱以淮南道最盛,淮南道之中又以庐州最为猖獗。”
庐州刺史小心说道:“崔大人明察秋毫,那是不会错的。庐州盛产铜铁,自古以来就为官办冶所所在。近年来一些不法之人就地收铜铁,然后于深山之中盗铸。本官多次派人搜剿,奈何盗铸者众,实在无法禁绝。”
“刺史大人当然遵朝廷法度,然你的属下是否有人与奸人勾结,以内外通气,使盗铸日甚呢?”
“那是,那是。崔大人所说不错,本府属下良莠不齐,保不准有人与奸人勾结。”庐州刺史听出了崔隐甫的话中之音,他虽说自己的属下与奸人勾结,焉知是不是敲打自己在辖内放任不管,由此成为盗铸的渊薮呢?
“嗯,本官忝为捉钱令,且第一站就到了庐州,还望刺史大人全力襄助才是。”
“那是,那是,下官定会不遗余力。”
“那好,就请刺史大人近期以此事为主吧,若果有成效,我自会向朝廷申明刺史大人的功劳。”
“分内所当,分内所当。”
“我之所以来庐州,非仅为这里盛产铜铁而来,实瞧准了这里的舟车之便。这里官道四通,水系纵横,货物聚集这里后能够很快运往天下各地。”
“崔大人的意思是……”
“就请刺史大人派人到各码头和驿站驻扎,日夜监视来往货物。若是官运之铜铁和钱币自可放行,若有私运此物即就地扣押,不许流出。”
庐州刺史闻言迟疑,叹道:“崔大人有所不知啊,此事看似简单,其中也颇有曲折啊。”
“刺史大人何出此言?”
“庐州向为铜铁产地,朝廷又在这里设有两处制钱之所。顷年以来,朝廷又允许私采铜铁,遂使天下之人熙拥而来,其中固然有庶民百姓为讨生计四处寻采,更多者则为达贵之人持资开掘,这些私采之矿皆向朝廷课税,下官实难拦阻,此难处一也;至于所铸之钱,其解押之时皆有朝廷封印,下官听说其中大半皆为私铸,有此能耐者非庶民所为,此二难也。”
庐州刺史为官多年,深谙庐州的采矿铸造详细。其实许多人对此等事儿皆看得明白,话儿却宁可烂在肚中也不说出来。今日庐州刺史若非崔隐甫相逼,断不会轻易说出此话。
崔隐甫离京之时,也知庐州的矿冶之事肯定会事关京中的达贵之人,然没有想到会如此严重,他一时就在那里犯了踌躇。
庐州刺史小心翼翼说道:“崔大人,若想将此事办得彻底,最好禀报朝廷严禁个人私采,如此就能彻底改观了。”
“圣上说过仅禁个人办大型矿冶之所,那是为民考虑。若全面禁断私采,就是违了圣上的本意,且对庶民不利。”
庐州刺史见崔隐甫拿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压人,吓得顿时不敢吭声。
崔隐甫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吧。就请刺史大人速派人力前去查核,先将那些违禁之物扣下来,再交由本官定夺!至于你说的那些私办大型矿点,我带些兵士前去查勘一番,若果如刺史大人所言那么严重,本官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从庐州冶所向南行走近二百里,就到了长江边上,这里方圆数百里闻名天下,历来以“铜都”为名,相传商代的青铜器所用之材大多在这里出产。
后一日,崔隐甫驱马离开庐州冶所向南进发,其时尚为隆冬天气,这里与长安相比虽稍为温暖一些,然空气中饱有水分,湿冷无比,其滋味比长安更为难受。崔隐甫跨马前行,身后有人持有旗幡,上书“钦命捉钱令崔”之字样,再其后更有五百名手执枪戟的甲士,使崔隐甫有了威风八面的感觉。
一行人被沿途的驿所迎来送往,数日后就到了江面之北,驿所早在岸边泊有一艘大船,他们登船后即驶过湍流甚急的江面,由此进入江南地面。
虽为一江之隔,江北江南的风景大为不同。他们满目所及,有水面粼粼的湖塘,更多的则是绿黄相间的山陵杂树,这里官道狭窄,人迹甚少,行走时稍嫌艰难。然朝廷钦差,例有驿卒沿途照应,其饮食住宿还算方便。当此之时,朝廷每隔三十里即置一驿,全国有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水驿二百六十所,水陆相兼八十六所,共计一千六百四十三所。官员旅行时,可以免费食宿。
崔隐甫倒是不辞劳苦,深入山中视察了朝廷的冶铜之所。这里离九华山不远,山坳里为冶铜所在,几只硕大无朋的熔炉下炭火熊熊,其散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山谷。
山谷的最里面有一小山般的矿石堆儿,许多衣衫褴褛的背矿人一筐筐将铜矿倾倒在堆儿上,然后折返身再回山中。
崔隐甫本想再入山中的采矿点观瞻,被此冶所使拦下,劝阻道:“山中崎岖难行,这些背矿人善行山路,身上衣衫犹被挂得支离破碎,请大人勿入。”
崔隐甫问道:“行路尚且艰难,采矿也十分艰辛吧?”
“禀大人,此山中的矿脉比较明显,他们觑准矿脉所在然后凿之,由此边凿边取形成矿洞,其洞内渐深有数里之长,且此洞仅容一人行走,确实艰难无比。”
崔隐甫眼观刚刚倾倒出的一炉通红的铜水,叹道:“钱不敷用,在于铜冶甚难啊。”
崔隐甫又在此处盘桓片刻,遂离开冶所欲返回驿站。其走出山谷约三里余,忽然看到左边的山谷里也有一片烟雾,遂转头问道:“那里莫非也为朝廷的冶所吗?”
钦差之人来本州岛办事,刺史府例派人跟随,庐州刺史此次派长史随同,长史闻言答道:“崔大人,那里似为宣州地面,是否为朝廷冶所,下官其实不知。”
崔隐甫为钦差之人,不用管什么宣州和庐州地面,遂说道:“既有烟雾,肯定有人,我们这就过去瞧瞧。”崔隐甫来时路上,也曾瞧过数团烟雾,现在知道此烟多系冶铜时所生,遂大为关注。
数百人于是折向左行,很快进入到烟雾升起的山谷之中。
这里果然为一处冶铜之所,两台大熔炉正被炭火烧得通红,也有一堆儿小山似的矿石,一溜儿背矿之人也在络绎不绝地倾倒。
崔隐甫带人入谷来到近前,令人唤在此管事儿之人前来说话。
一个满面虬髯之人来到崔隐甫面前,其看到如此阵仗知道崔隐甫来头不小,然脸上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大大方方向崔隐甫行礼,口称草民张某拜见官府大人。
崔隐甫一听“草民”二字顿时了然,遂问道:“朝廷不许个人私采大矿,你胆子不小呀,竟然敢如此大张旗鼓采矿冶炼!本官问你,此矿为谁所有?”
那张某早有计较,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草民当然知道朝廷法令。草民所炼之铜,却是从采矿之民手头收来矿石,且皆向朝廷课税,未违朝廷法令呀。”
“胡说!本处区域例为朝廷采矿重地,不许个人妄自盗采。你如此巧言狡辩,到底是仗了何人之势?”
“大人如此说,草民就有些不明白了。草民今年不过三十岁,打记事起就知朝廷不禁庶民在此采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朝廷又不许在这里采矿了?”
崔隐甫心中大怒,回视庐州长史道:“你们瞧瞧,此人自称草民,像个草民吗?其目无长官,若其背后无人撑腰,焉敢如此大胆?非奸即盗啊!来人,将此人收执后仔细问话,这个冶所留兵五十予以看守,若果然是他们私自采冶,可收归朝廷。”
庐州长史深知矿冶之事曲折甚多,遂悄声说道:“崔大人,此处冶炼日久,事儿不会如此简单,乞大人稳妥为之。”
崔隐甫一瞪眼睛,斥道:“天下之大,皆为朝廷所宗,凡有违朝廷法度之事,例应取缔。事儿复杂与简单,又有什么区别了?”
庐州长史闻言,吓得不敢再说话。
此后数日,崔隐甫带领这数百兵士在山中转悠,凡看见烟雾起处即前去查看究竟,结果收获很大,又端了三处类似的私家冶所。
待崔隐甫大获全胜返回庐州之时,庐州刺史奉令盘查码头、驿所,扣押了不少铜铁以及恶钱,竟然堆成小山之状。崔隐甫见之大喜,即令人将这些物什解押到官办造币之所,以为造钱之用。
崔隐甫如此在庐州大肆禁钱,就如一块石头投入到本来平静的水面中,其散开的涟漪既而弥漫全国。
李隆基的《禁恶钱敕》中规定,恶钱使用期限以三月为限,过期后不允恶钱流通。然而未及三月,天下已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