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这日在集贤殿内与众人讨论书之纲要,秘书监徐坚被张说授为主修之人,其叹道:“我曾七度修书,奈何《六典》内容庞杂,我措思良久,对其体例实在未知所从。”
张说道:“圣上的意思,决计不可以砌墙的手法来驳杂堆砌,则体例之事务须珍重。”
众人此后七嘴八舌,争执不已。
他们莫衷一是,争执了好长时候,最后直学士韦述说道:“晚生以为,可以模仿周礼六官先叙现行职官,将令格式按内容系于有关职官之下,职官本身的沿革变化则在注文中叙述。如此一来,既可侧重大唐之典,又兼顾了历史沿革。”
韦述此言一出,众人沉默思索,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遂将目光转向张说,以俟其定夺。
张说将韦述的法子想了数回,感到此法甚好,心中已是同意了,于是缓缓言道:“此法颇有些强行比附与削足适履之感,然总算为我们找到了一个下笔之处,可以一试。《六典》可以如此体例而写,《开元礼》也以此行之吧。”
张说一锤定音,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遂按各自分工前去忙碌。
且说武惠儿大腹便便,预产期很快就要到了。
李隆基抚摸其腹部,忽然觉得里面的胎儿似乎动了一下,遂笑道:“惠儿,这些年你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产,难道不怕孩儿生得太多,因此会消退你的容颜吗?”
武惠儿微微笑道:“妾之所以连续生产,在于陛下赐爱甚多。妾欢喜尚且不及,哪儿会有旁思呢?”
李隆基打量武惠儿的容颜,就见她虽经历了数次生产,然颜色依旧艳丽,且多了一些雍容华贵之气,愈发迷人。他脑海里忽然晃过王皇后的身影,那是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庞,如此两相交映,愈益衬托出武惠儿的可人。
李隆基将武惠儿揽入怀中,可以闻见其发间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其情思迷离地说道:“惠儿,有一件好事儿,你愿不愿做?”
武惠儿眼睛微眯,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温馨时刻,随口答道:“陛下有命,妾唯有谨从。”
“嗯,后位已虚悬有些时日,朕看呀,这皇后之位只好由你来领之了。”
武惠儿闻言一惊,登时睁眼起身直视李隆基道:“陛下果然当真吗?”
“君无戏言,朕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
武惠儿脸色凝重,继而轻轻摇摇头道:“陛下不可。妾无才无德,不敢领后位之职。妾能得陛下关爱,心已足矣,哪儿敢痴心妄想呢?”
“朕说过的话当然会实施,怎么会是你痴心妄想呢?”李隆基听了武惠儿说出“痴心妄想”之语,心想若痴心妄想,说明你心中并非不乐意,又继续替武惠儿打气。
武惠儿正色道:“陛下,王皇后虽废,皇长子之母刘华妃现在宫中。所谓推长为尊,妾以为当以刘华妃为后最为妥当。”
李隆基脸上闪过一抹神态,其过程虽快,武惠儿仍瞧出了该神色实为厌憎之情。武惠儿知道,皇帝一直不喜欢刘华妃,她虽生出了皇长子,奈何她侍候不周让热水烫了儿子之面,由此破相。多年以来,李隆基对这对母子基本上不管不问,刘华妃事实上处于冷宫地位。
李隆基果然说道:“她的模样如何能成母仪天下的皇后?”继而叹道,“惠儿,就是你愿意成为皇后,也须过了大臣这一关。朕上次废除王氏,他们看到偶人不敢吭声,若立新皇后,他们再无顾忌,定会说三道四了。”
武惠儿这会儿忽然想起则天皇后的往事,当初高宗皇帝欲废王立武,遭到大臣激烈反对,其数次提议皆被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大臣给挡了回去。名将李勣(原名徐世勣,李世民赐姓为李,为避李世民的名讳改为李勣)瞧在眼中,心中有所思,这日高宗皇帝询问他的意见,其不假思索答道:“此为陛下家事,何须问他人?”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顿开,很快立武氏为皇后。
武惠儿想到这件往事,嘴唇动了动,本想用这句话来回答,又觉得形迹太露,遂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武惠儿不愿为后,并力荐刘华妃继任,多少令李隆基有些意外。历来皇帝与皇后为多少男女渴慕的地位,武惠儿却不心动,令李隆基心中多了一些感动。
这日早朝事过中途,群臣奏事接近尾声,李隆基开言说道:“众爱卿,王庶人被废,后宫之位空置至今,后宫不可长期无主啊。嗯,朕以为武惠儿性格温婉约素,颇有母仪天下之风,可继为后位,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闻言,众皆失色。王皇后被废之后,从宫内传出的流言,皆说武惠儿恃专宠之身,觊觎皇后之位,其先在皇帝耳边诉说皇后的坏话,继而又将偶人藏于王皇后寝殿中,再令人密告撺掇皇上前去搜殿,由此王皇后失位。此流言虚虚实实,外人莫知其真,然将武惠儿勾画出了一副耍奸弄谋的嘴脸,人们心中惊呼:莫非昔日的则天皇后又化身进入宫中了吗?
如今皇帝突然提出立武惠儿为后,更加印证了武惠儿的阴谋:其步步为营,若取得皇后之位后,她还会想些什么?
李隆基看到群臣没有答腔,遂转问张说道:“张卿,你为中书令可先回答:此事于礼有碍吗?”
张说此前曾为则天皇后之臣,当然明白则天皇后的手段。想起那段乱世,张说感到恍如昨日,其心中激烈反对武惠儿为后。然张说就是张说,他断不会当着群臣之面反驳皇帝,遂躬身道:“陛下立任何一位妃嫔为后,只要其端庄温婉,其于礼都是无碍的。”
李隆基闻言心中暗暗笑骂了一声:“老滑头,说了也是白说。”又追问了一句,“武惠妃有碍吗?”
张说期期艾艾道:“武惠妃,武惠妃,哦,臣毕竟不知武惠妃详细,就由陛下圣裁好了。”
宋璟现在五日一参,正好参加今日朝会,其对张说吞吞吐吐有些不满,越班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武惠妃为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武惠妃非皇太子之生母,武惠妃现已生皇子,若立武惠妃为后,则储位将不安,由此天下就有了乱象之源。”
李隆基笑道:“宋卿啊,你当知皇太子生母已逝,若依此等考虑,朕今后就难立皇后了。”
“当然可立皇后!臣以为刘华妃为人谦和恬淡,皇长子又待皇太子既尊敬又亲爱,如此最为妥当。”
李隆基得闻宋璟也力荐刘华妃,心中的厌恶之情又升起,一时陷入沉默。
这时班序之后有一人越众而出,躬身奏道:“陛下,微臣潘好礼有言要奏。”
潘好礼现为御史台御史大夫,是为正三品。李隆基看到潘好礼出班奏事,心中期望他最好与宋璟唱唱反调,如此就有了转圜的机会,遂温言道:“潘卿职掌御史台,最解邦国典章之政令,好呀,请说吧。”
不料潘好礼开言所说的一番话,差点让李隆基背过气来。
“《礼记》有言,曰‘父母仇,不共天’;《春秋》有言,曰‘子不复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惠妃为后,然武惠妃之再从叔为武三思,其从父为武延秀,他们皆干纪乱常,天下共疾。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泉飞溢,廉夫不饮。匹夫匹妇婚姻时尚相选择,况天子乎?愿陛下慎选华族,称神祇之心。”
李隆基听完这段义正辞严之话,心中的恼怒之情充溢心间,然他环视群臣,发现这帮人脸上皆有得色,心中暗自叹道:武氏流毒,看来殃及惠儿了。他努力平复心神,脸上拼命挤出微笑道:“卿言惠妃本家之恶,他们并非惠妃本人呀。”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其脸上流露出的恼火与挤出的微笑混为一体,此模样有些奇奇怪怪。
潘好礼没有抬头瞧李隆基的脸色,依然不疾不徐奏道:“宋公说得对,宜立刘华妃为后。”
“此有何区别呢?”
“《春秋》有云:‘宋人夏父之会,无以妾为夫人。’又齐桓公曾誓于葵丘曰:‘无以妾为妻。’陛下,此圣人明嫡庶之分,则窥兢之心息矣!臣之所以赞成宋公之言,缘由此起。”
李隆基凝视潘好礼那有些激越的脸庞,心想此人平时言语不多,为何遇到这等事儿就如此慷慨激昂?听到他如此引经据典,显系有备而来。李隆基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今日当殿提出欲立惠儿为皇后,他们怎么会事先得知呢?
张说看到李隆基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心想如此场面若太久,皇帝定会很难堪,遂急忙替李隆基找下台阶的机会,其奏道:“陛下,欲立皇后也不忙在此一时。臣另有他事要奏,不知陛下允否?”
宋璟当然明白张说的心意,遂侧目而视。
李隆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遂向张说投去嘉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