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脱口答道:“臣未曾听到魏元忠任何不忠之言。”
侧旁的张昌宗闻言大怒,嚷道:“张说实为反复无常之人,你昨日还亲口对我说过,今日为何就改口了……”
此后魏元忠与张说同时被贬。后来张氏兄弟被杀,张说将这段故事渲染得人人皆知,以夸示自己坚持正义。
张说阅过《则天实录》,对其中有关自己的描写甚为不满。他将吴兢召过来,问道:“这个刘知几是怎么闹的?怎么能如此写呢?”
刘知几在则天皇后时就担任史官,负责撰写起居注,并兼修国史,已于开元初年逝世。其一生著述甚多,撰有《唐书》、《武后实录》、《氏族志》、《中宗实录》、《睿宗实录》、《史通》等,是为当时著名的史家。吴兢现在主撰的《则天实录》,就是以《武氏实录》为基础重修而成。
吴兢问询究竟。张说手指书卷,说道:“你瞧这段,我当时据实回答则天皇后,实为正义在心。刘知几如此写来,似乎我据实回答,好像主要受宋璟之劝。”
吴兢答道:“刘公撰《武后实录》时,主要依据则天皇后起居注,兼及其他史料旁证而来。下官今修订《武后实录》而成《则天实录》,又将史料核实数遍,不敢有差。”
“我为当事之人,最知事件详情。”
“宋公当初找过张公,且果然说过这番话吗?”
张说沉吟不答,继而和颜悦色道:“嗯,宋璟这段话其实为末叶,还是删去最好。”
吴兢坚定地摇摇头道:“若徇公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敢取信于后?!”
张说遇到此等较真的人儿,终归无可奈何。
吴兢其后向源乾曜诉说张说欲改史的事儿,愤愤地说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为构陷魏元忠,为何单单瞧中张说作伪证?由此看来,他们定是瞧准了张说热衷功利之心。哼,同为凤阁舍人,张氏兄弟为何不去找宋公呢?”
吴兢从内心里厌恶张说,源乾曜相信,只要张说为相,吴兢不愿为其面上添彩,说什么也不肯将《贞观政要》献出来。
第二十四回 张嘉贞发怒闹宴 双丞相率众累言
张说奉旨宴请张嘉贞,其宴饮地点定在曲江之侧的紫云楼里。
自紫云楼向西而望,即可看到那边的杏园与慈恩寺,紫云楼三面环水,烟波浩渺。
张说与源乾曜下衙后一同来到紫云楼,二人到了楼前舍马步行,缓缓向楼内走去。
张说问道:“宋公与张嘉贞应该到了吧?”
源乾曜回答道:“应该到了。张九龄一个时辰前就去促请,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
“我瞧圣上的意思,张嘉贞此次返京,许是不用回豳州了。如今户部尚书一职出缺,听圣上的口风,似欲将此职授于张嘉贞哩。”
张说玩弄诡计拿下张嘉贞,源乾曜事后得知了其中详细,既替张嘉贞抱屈,又不齿于张说的为人。然张说现在为自己的上官,面子上还是需要维持的,遂敷衍答道:“圣意到底如何?我不敢妄猜。”
他们说话间,已上至楼面,张九龄在楼梯间候着他们,然后将之向阁中引入。
张说毕竟心中有鬼,令源乾曜先走,他押后几步,悄声问张九龄道:“张嘉贞情绪如何?”
“应该没有什么异样,他得知恩师奉旨设宴,一股劲地感激圣恩哩。”
“哦,如此就好。”
张说入阁之后满面春风,拱手向宋璟与张嘉贞施礼,然后坐定寒暄,多问张嘉贞在豳州的生活起居。
张嘉贞道:“豳州的水土风物,与京城相比,毕竟苦寒了一些。然这里有一宗好处,京城还是比不了的。”
数人急问究竟。
张嘉贞笑道:“大唐之马,一大半出于豳州,敢问哪儿能与豳州相比呢?”
源乾曜问道:“如此说来,张公肯定多往浅水原巡视了?”
浅水原即唐初李世民率兵与薛仁杲激战的地方,此后张万岁看到这里水草肥美,就向李世民请求将这里作为养马场。从此以后,浅水原就成为大唐军马的驯养地,如今王毛仲兼知闲厩使,主管大唐马政,浅水原马场仍然作为主要驯养基地,陈玄礼每年约有一半时间都待在那里。
张嘉贞笑道:“是啊,嘉贞去过数回。陇西气候苦寒,养出的马分外结实。令我最感动的是,陈玄礼将军十余年如一日,每年多待在马场里。”
宋璟赞赏道:“是啊,圣上实在识人。王毛仲与陈玄礼二人主持马政,使大唐军马逐年增加,好像已有四十万匹了吧?”
张说笑道:“宋公向来夸人甚少,又不喜边功,为何盛赞此二人?要知养军马为战而养,宋公莫非从此改了心意吗?”
宋璟摇头道:“孙子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首善。圣上说我萧规曹随,姚公建言三十年不求边功,我也如是。道济啊,你今为中书令,最好如姚公那样,不要鼓励皇上致力开疆拓土。然不求边功,非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身必须势强,方能震慑四夷。唉,人弱被人欺,那是无法之事。”
张说道:“请宋公放心,张说谨记此点。”
张嘉贞接口道:“宋公说得不错。己身势强,方保四境安康。张万岁在贞观朝养马,使唐朝马政傲视天下;如今王毛仲与陈玄礼致力马政,使军马逐年增加,则四夷不敢妄生事端,可使国内百姓保持安静。”
张说入阁之后一直观察张嘉贞的神色,看到他神色如常,绝口不提当初之事,也就放下心来,遂招呼大家入席。
张说嘱咐张九龄一定将今晚宴席弄得精致一些,张九龄心知恩师与张嘉贞的那段恩怨,当然心神领会。张九龄事先嘱咐酒楼之人,那些拿手之菜诸如飞刀鲙鲤、羊兔熊鹿五生盘、鹅阙、鳖磓、冷修羊、软钉雪笼以及一应时鲜果蔬,皆需上席。
宋璟被推坐在主席。
李隆基让宴请张嘉贞,张说心中有鬼当然忐忑,又想宋璟在场,可以以其清正之名弹压各方,心中又归释然。
张说文才武略,皆臻一流,奈何其心思活泛,时人颇有微言,其人绝对不能归入正人君子一流。然他到关键时候,还将宋璟倚为心中支柱。由此看来,人心向善殊为人类主流,张说此时的心路可以作为例证。
宋璟也不推辞,举盏祝道:“圣上有仁爱之心,其日理万机,犹不忘嘉贞。嘉贞,人生仕途坎坷,你能得圣上关爱如此,心当满足。来,大家同饮一盏,既感圣上,再替嘉贞洗尘。”
众人依令一饮而尽,张嘉贞饮罢心中鼓荡不已,眼中已经隐隐沁出泪花。
张说也举盏祝道:“嘉贞,圣上的意思,你今后可能复为京职。来吧,请共饮一盏,我们今后又可多在一起宴饮了,可喜可贺。”
张嘉贞谢了一声,然后仰头饮尽。
宋璟见各色菜蔬如流水般布在面前,又见菜色精美,明白眼前皆为名贵之菜,遂说道:“道济,此宴席过于奢侈了。你看,菜式精美不说,数量又颇多,我们不过四人,如何能吃得完?嗯,最好减去一些。”
张说笑道:“为替嘉贞洗尘,又想嘉贞在陇西不免清苦一些,我嘱九龄往好处治席。是有些多了,九龄,你让后厨酌量减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