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日,李林甫的授书果然颁下,其被授为御史中丞,一下子从六品官员步入四品官员的行列。如此一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宇文融、李林甫为御史中丞,此哥儿三人由此牢牢掌控了御史台。
同时还下了一道贬书,将中书舍人齐瀚贬为蜀州司马。
齐瀚对历朝典章制度、人物春秋、韬略权谋烂熟于心,被誉为“解事舍人”。然其宦途平淡,仅在中书舍人任上一坐就是十余年,其在任上曾评价姚崇、宋璟的相业,评语堪为中肯,由此名声更大。
齐瀚此次被贬,缘于他惹恼了张说。
张说此时尚无闲心,请齐瀚评价自己,他之所以恼火齐瀚,缘于齐瀚数次言说王毛仲的不是,并欲上书奏闻皇帝。
是时王毛仲承恩皇帝之势,其统帅禁军,军中之人皆仰其鼻息,可谓权倾京中。以高力士为例,高力士早侍李隆基身边,并参与诛灭太平公主党羽的过程,实为有功之人。李隆基待高力士恩遇颇重,他未将高力士作为宦官对待,直呼其为“将军”。
王毛仲自恃在潞州时就跟随皇帝,根本没把高力士等宦官瞧在眼里。其日常称呼宦官,皆以“阉竖”呼之,他见了高力士还算客气,不过以“高宦官”代之罢了。
齐瀚愈发瞧不过眼,他也风闻张说与王毛仲的交情,然不以为意,这日单独见了张说之后,躬身请道:“张令,王毛仲愈发横暴不法,不知张令有所闻否?”
张说闻言一惊,抬眼瞧了齐瀚良久,欲探询其说话的真实含义。看到齐瀚脸色严肃,心想他后面定有话说,就随口应了一声:“王毛仲横暴不法?你从哪里听来的言语?”
“张令,此话还用别人转述吗?请张令先瞧王毛仲的宅子,其豪奢阔大,缘于他连娶妾侍,由此多侵民居以敷其用,此情此景与昔日悖逆庶人安乐公主差相仿佛!再者,王毛仲统制禁军,又为闲厩使统率天下战马,其本该谦逊待人、忠心护卫皇上才是,然他飞扬跋扈,在军中邀约亲信抱成一团,妄图使禁军成为私家军队。下官听说,王毛仲早就与葛福顺结成了儿女亲家。他们结亲之时,儿女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之所以如此,儿女亲事尚在其次,最重者他们要在军中成就紧密联系,以助其势。”
张说紧盯齐瀚的眼睛,琢磨他说此话的真实含义。齐瀚的这番话说得太重,直指王毛仲培植个人势力,实有谋逆之心。张说明白齐瀚的底细,知道他向来不攀势、不聚朋,那么他今日所言,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呢?张说于是先试探了一句:“齐舍人,你如此说话非同小可啊!王毛仲是谁?他久侍圣上身边,对圣上忠心不二,圣上将之倚为腹心。你如此说话,实有离间之嫌啊!”
齐瀚容色平淡,答道:“下官知道王毛仲久侍圣上,也知他与张令交情甚好。然下官熟谙史事,深知人之野心萌生,实为最熟悉最信任之人,王毛仲如今已有苗头,请张令转呈圣上,还是要及早防范为好。”
张说闻言,明白齐瀚是言实为一个书呆子的无端呓语,看来非为有人指使,悬起的心也就轻轻落了下来,遂说道:“嗯,我知道了。我定会择机将你的这番话转呈圣上,让圣上明白你的这番苦心。”
张说停顿一下,又厉言道:“齐舍人,你非言官,为何如此生事?我可以将你的话转呈圣上,然你自今日始,不许再对他人说王毛仲的不是。王毛仲手绾兵权,万一被你的言语激恼,由此酿出祸端,则为你的罪愆!”
齐瀚明白张说在威胁自己,其不卑不亢答道:“下官虽非言官,然圣上秉持太宗皇帝贞观精神,自开元之初就导人诤谏,则下官亦有上言的资格。请张令放心,下官此等言语除了向张令禀报之外,至多会书奏圣上,断不会向外人言语的。”
张说也听出了齐瀚言语的执拗,若张说不向圣上转呈言语,其会上书圣上的。
张说脸色阴沉,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答理齐瀚。
张说与王毛仲交厚,其成为中书令及此后宦途,还是需要倚重王毛仲的。齐瀚明知他们这种干系,却在张说面前直斥王毛仲之过,且扯到谋逆的话题上,令张说恼怒异常。张说更往深里想,若王毛仲果然谋逆,那么得益者为谁?且王毛仲奴才出身,如今不过一武夫罢了,若皇上追究起来,张说肯定脱不开赞计划谋的嫌疑!
张说越往深里想,越觉得此事重大。他待齐瀚走后,无心处置政事,就在室内踱步,思索自己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他首先想的是:皇帝若闻此言,他该是何种态度?事情很明显,张说务必将齐瀚言语原原本本向皇帝禀报清楚,否则齐瀚再上奏书,或者皇帝将齐瀚唤去当面问询,张说由于言语不实,如此就有欺君之罪。
张说足足在那里想了大半个时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知道,王毛仲此次毫无危险,齐瀚却要接受贬官的命运。
此后的过程证实了张说的预测。
李隆基得闻张说转述齐瀚的言语,并未马上表态,当即问道:“张卿,你如何看此事?”
张说停顿一下,缓缓答道:“齐瀚心忧国家,事事替陛下着想,极具人臣之义。臣以为,陛下导人诤谏,由此蔚然成风,实为可喜,齐瀚敢责陛下重臣,其胆气可嘉。”
张说知道,若上来即责齐瀚之行,皇帝肯定知道自己与王毛仲的交情,如此就露出了嫌疑。他此前已经细细分析过皇帝的心路,就采用了欲抑先扬的说话方式。
“哦?如此说来,王毛仲果然有异心吗?”李隆基迭逢乱世,经拼杀斗智而成为皇帝,颇有识人之能。他知道,现在就是再借给王毛仲十个胆子,王毛仲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王毛仲早侍陛下身边,其以奴才之身成为大将军,且陛下信之任之,臣以为他唯有感激圣恩,不敢有异心。陛下,臣愿以阖家百口作保,王毛仲绝对没有异心。”张说停顿一下又道,“然王毛仲平时生活确实有些奢侈,有过于招摇之嫌,陛下宜浅责数句。”
“浅责数句?王毛仲难道会收敛其行吗?”
“臣以为可以。”
李隆基陷入沉思。
统领禁军之人,有两件事情至关重要。一者要对皇帝绝对忠心,二者要能真正掌控禁军。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他当初派王毛仲去拉拢禁军中的中下级军官,由此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最为紧要。李隆基瞧出了禁军的紧要之处,在人事安排上煞费苦心。他起初让二位弟弟统领禁军,自己的亲信王毛仲、李宜德、葛福顺等人又把持禁军中的重要位置,如此可谓双保险。然人心叵测,万一弟弟起异心分离禁军呢?于是乎,王毛仲最终取代了二位亲王,成为禁军之主。
王毛仲对李隆基绝对忠心,他与李宜德、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等人一起可以掌控禁军的角角落落,实为最恰当人选。
如今齐瀚弹劾王毛仲,李隆基绝对不相信王毛仲会有异心,然心中也生出警惕:王毛仲掌控禁军十余年,其在禁军之中已是绝对权威,万一他渐生异志,又如何能制之呢?
李隆基想到这里摇摇头,心中叹道:天下能制约王毛仲者,唯自己一人而已。反过来说,将自己的安危系于一人的忠心与否上,殊为可叹。
李隆基决然道:“张卿,这些言语由你向王毛仲说知最好,事后,你将你们说话的过程告知于朕。至于齐瀚无端揣测功臣之心,应予贬官。”
张说闻言大喜,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他本来准备好了许多说辞。不料皇帝脱口而出,倒是免了自己的一番口舌。
张说事先揣知了李隆基的心路,王毛仲由于手绾禁兵大权,皇帝不会表示出一丝对王毛仲的怀疑。齐瀚如此诤谏,注定为被贬的命运。
王毛仲从张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过程,其闻言后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惶恐,当即入宫面见李隆基,跪伏请罪。
这就是李隆基乐于看到的效果。
李隆基此时很大度,先唤其平身,继而道:“这些文官偏爱在鸡蛋里挑骨头,朕将之贬官,以示惩戒。王毛仲,你少文拙舌,今后还是离他们远一些最好。”
李隆基说此话时温言细语,王毛仲听来感激万分,其顿时泪流满面,双膝不觉又复跪在地上,叩首连连。
张说被授为封禅礼仪使,其首要的任务就是刊撰封禅仪注。于是,集贤殿里的众文士开始忙碌起来。张说此时也改变此前的处政方式,将大量政务交给源乾曜处置,自己则带领张九龄日日待在集贤殿中。
转眼间冬去春来,日子很快进入了四月。集贤殿内的一干人日日忙于书牍之事,他们走出门外,忽然发现周围姹紫嫣红,兼有鸟语花香,恍然有隔世之感。
张说此时已献上仪注草稿,李隆基阅罢很高兴,诏于今晚与宰臣、礼官、学士欢宴于集贤殿。
李隆基是日午后小憩一回,即信步进入集贤殿。那日张说献草稿时说道,其中有许多大事需皇上定夺,李隆基今日早来,正为商议此事。
众人见礼毕,李隆基笑言道:“朕今日入此殿,就不用许多虚礼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可以有利讨论。张卿,你为礼仪使,就由你先说题儿,大家一同议论吧。”
张说率众又是恭颂一番,然后依令围坐在李隆基身边。
按照古礼,封禅时本来没有妇人的事儿。然唐高宗封禅之前,则天皇后建言道:“封禅旧仪,祭皇地祇,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帅内外命妇奠献。”高宗从其言,由此开了妇人走上祭坛的先河,此后的韦皇后也依例施为。
张说决定彻底斩断妇人走上祭坛的理由。上次南郊祭昊天上帝时,以睿宗皇帝配享,这次泰山封礼时,可以高祖皇帝为配享,皇帝为首献,李成礼为亚献,李宪为终献;至于祭地时,可以睿宗皇帝配皇地祇,献礼之人照旧。如此以来,宫闱之人别说主祭,就是当一名看客也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