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观张说发乎真情,显非作伪。”
其实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狱中探视张说,并随带饮食,已彰显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变化。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洞察其言行的细微变化,能大致明白其心意。事情很明显,若李隆基对张说失去耐心,早就趁着此由头快刀斩乱麻,将其堕入万丈深渊之中。高力士心明此意,张说在狱中见高力士奉旨探望,心中大呼:“救星来了。”则二人所思相同。
李隆基又问道:“嗯,你如何看张说这档子事儿?”
高力士还想卖卖关子,说道:“臣为内官,不敢干政。”
李隆基换颜一笑道:“你呀,今后不可在朕面前玩这些小聪明。朕早说过,我们虽为主仆,亦为良友,朕问你话,但说无妨。呵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已尽显你在相护张说,你以为朕不知吗?”
高力士躬身道:“臣窃以为,张说一直对陛下十分忠心,且于国有大功,因此小事不宜贬斥。”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如此说话还算本意。张说有功于国,然在此案上也有过错,中书令就不用做了。你去将源乾曜叫来,朕有话说。”
张说有了一个好的结果,然张观、王庆则、范尧臣皆被诛,大约想给张说一个警告,那僧人道岸也成为一个冤死鬼,另有连坐贬逐者十余人。
李隆基如此处置张说,令崔隐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庆则,可谓劳心劳力,本想一击而中,此种结果令他大出意外。
宇文融绞尽脑汁,将此案的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实为不解,遂问道:“为何功亏一篑呢?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崔隐甫参与了案子的审理过程,他见张说坚执不认,遂多在旁证上下工夫,想以旁证证死张说。他难掩失望,叹道:“本想捞一条大鱼,不料仅有两条小鱼虾触网。唉,圣上不知听了何人言语?由此功败垂成。哥奴,莫非源公关键时候暗保张说吗?”
李林甫笑而答道:“我们此前就知道,源公慑于张说之势,其面子上皆顺从张说,内里其实不满。嗬嗬,此案得益者即为源公,他哪儿愿意张说今后在其面前碍手碍脚呢?”
宇文融叹道:“是啊,我们哥儿们忙乎一场,不料便宜了源公。嘿嘿,源公可谓有福啊。”
李林甫道:“源公能够主持朝务,不正是我们希冀的结果吗?二位兄长,此案以这种结果收场,虽有遗憾之处,终归达到了我们的目的,愚弟以为可当祝贺。”
宇文融摇头道:“此事果然可贺吗?我看未必!你们知道吗?张说出狱之后,贺知章召集那帮人摆宴替张说压惊,他们宴酣之际,知道张说如何说话吗?”
崔隐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张说赴宴的事儿,然不知张说在宴席上说了什么话,二人急问究竟。
宇文融说道:“那张说得众人连连敬酒,得意扬扬说道:‘圣上圣明,终知此案有小人作祟。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小人能奈我何?’你们听听,他明着在辱骂我们。”
崔隐甫大怒道:“张说实为小人!你们不知张说在牢狱中的模样,其蓬头垢面,如狗一样吃着粗食,看来这是他故意装扮的可怜相。他怎么一出牢门,就判若两人呢?哼,我们须将他的这番诳语禀报圣上。”
人在走背运弱势之时,一定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且要无声无息,方为上策。张说如此高调赴宴,且口出狂言,就给予了宇文融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儿之人以口实。只要张说赴宴,他就是未说狂话,居心叵测之人还会编造其言,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不管什么话儿皆可虚虚实实,那是无法辨别的。
宇文融也点头认可。
李林甫心中却不以为然。
此次向张说发难,其时机可谓选得十分精准。从民意上而言,未从封禅大典之中得到实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皇帝也对张说拉帮结众甚为不满;至于发难理由,其角度及火候也选得十分恰当,为何不能一击而中呢?
李林甫此时判断,张说之所以能逃过大难,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此结果表明,皇帝对张说旧情难忘,雅不愿一棍子打死。
至于己方战果,张说毕竟被赶下中书令之位,源乾曜继任之后,将对己方大有好处。如此看来,此役的胜面应该令人满意。
现在崔隐甫与宇文融想继续痛打落水狗,李林甫与此二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崔隐甫知道张说向来瞧不起自己,是为旧恨,前次又差一点未被授为御史大夫,是为新仇,如此旧恨新仇,崔隐甫绝对不会轻言罢手;至于宇文融,其恃括户有功,皇帝面前会一争长短的。
张说果然成为“落水狗”了吗?李林甫认为未必。其为文宗领袖天下闻名,又曾为皇帝侍读,则与皇帝有师生之谊,且其确实有功于国,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皆难敌张说的。
既不能收到全功,则要退而求其次。李林甫知道,若锋芒毕露,向为官场中的大忌,且容易遭致皇帝厌倦。他们三人此次联手弹劾张说,既尽御史台本分,又顺应民意替皇帝寻出罢相的理由,那么继续穷追猛打,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李林甫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随眼前二人继续弹劾张说。当然,他不会当面拒绝,只要以后不上奏言即可。
且说王毛仲有二位夫人,皆生得美艳无比,其中的孙夫人系李隆基所赐。孙夫人本来已生有一子一女,去年又怀孕,今年仲春时候又诞下一子。其“洗儿”之时,贺客盈门,张说虽刚刚出狱,闻此喜讯当然要登门祝贺。
王毛仲见张说前来,急忙将之迎入侧室坐定,并责怪道:“张公刚刚出狱,正是敏感时候,何必要亲自登门呢?贺知章前次设宴,你去走动一回再惹祸端,你莫非还不警醒吗?”
崔隐甫与宇文融果然上书再弹劾张说,李隆基见之大为光火,令高力士传旨,不许张说再上朝,仅许在集贤殿内编书。
张说叹道:“人若走背运时,动辄得咎。然王将军生子大喜,我若不亲身来贺,也为失礼。我入尊府一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王毛仲摇摇头,叹道:“张公这一次实乃阴沟里翻船,暗箭难防啊!若追根溯源,张公参加封禅之后措置事体有些不妥,我那禁军中人也是怨声载道哩。”
张说再长叹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王毛仲宽慰道:“张公此前三起三落,这一次虽被罢相,然皇恩浩荡,张公犹保秩级,则假以时日,你终有起复的时候。”
张说摇摇头,苦笑道:“再有起复?王将军,我看有些渺茫了。”
“张公不可灰心。源乾曜、李元纮如今为宰相,然中书令之位一直空置。对了,张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能让他们再占了,我昨日向圣上请求授此职于我。”
张说现在意志消沉,眼光和谋虑却未消退,他闻言大惊道:“王将军果然向圣上请授此职了吗?”
“对呀,此为昨日之事。”
“圣上如何回答?”
“圣上当时说我将马儿养得不错,为兵部尚书也许能称职。”
“如此说来,圣上答应了?”
“圣上仅应了一声,又转向别的话题。”
张说长叹了一声,说道:“王将军,你向圣上请授兵部尚书,实为大错特错之事。你事先为何不找我商议一下呢?”
王毛仲不以为然:“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辅国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知监牧使,若再被授为兵部尚书,无非多干一些活儿,有何不可呀?”
“对呀,你职掌禁军,掌控天下军马,若再为兵部尚书,则天下兵马事归于一人,圣上如何肯答应?”
王毛仲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上微微变色,喃喃说道:“是了,我有些信口开河了。”
张说推心置腹说道:“王将军,今后这种话儿万万不可出口了,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唉,人世间险恶无比,须防暗箭啊。你须以我为戒,在外面要三缄其口,不可授人以柄。”
王毛仲连连点头,虚心纳言。
其实王毛仲不知,他此时已然惹下了祸端。